楚戊最后的意识,是那冰冷刺骨的寒意与无边无际的黑暗。
仿佛沉入万丈深海,所有的光线与声音都迅速离他远去,唯有“回家进度条”彻底归零时那一声虚无的轻响,在灵魂深处回荡。
紧接着,是一种奇妙的失重感。
他猛地坐起身,大口喘着气。
“我去!我以为我死了!”他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声音在空旷的环境中显得异常清晰。
环顾四周,他正坐在一条雾气氤氲的河岸边。河水是浑浊的暗黄色,流速缓慢,寂静无声。河面上架着一座古朴的石桥,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天空是灰蒙,没有日月星辰,只有一种沉闷的、压抑的光线笼罩着一切。
岸边,许多穿着白色麻布长袍的人影无声地徘徊着。他们面容毫无血气,眼神空洞,跟着前方纯白凤蝶往桥上走,对刚刚“诈尸”般坐起的楚戊视若无睹。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和茫然。
“你就是死了,楚戊。”一个沙哑而熟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楚戊猛地回头。
两个身着漆黑长袍的高大人影,如同从雾气中凝结出来一般,静立在他身后。他们的黑袍与周围的白衣形成了鲜明对比,袍角无风自动,散发着阴冷的气息。为首那人,兜帽微微抬起,露出惨白的下半张脸。
楚戊瞳孔一缩,瞬间认出了他们——正是在人间界时,给他身上烙下那个诡异铜铃印记的冥界引路人!
“是你们!”楚戊惊疑不定,“怎么回事?我不是……毒发身亡了吗?”
为首的引路人,伸手将楚戊从地上拉了起来。他的手冰冷而有力,触感如同寒铁。说话却不似身上这么冰冷:“那自然是来让你偿还代价的。”声音依旧沙哑语调却有些幸灾乐祸,“你身死之后,魂魄本该消散于天地,或是被那蛊毒吞噬。好在你身上有我们烙下的‘引魂印’,感应到你魂魄离体濒临溃散,便将你强行召来了这冥界。”
“代价?什么代价?”楚戊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当初你们救我,不是说日后再说吗?”
旁边那个稍矮一些、被称为“大哥”的引路人,沉默地抬手指了指前方。
顺着他的指引,楚戊看向那条浑浊的河,以及河上那座仿佛没有尽头的石桥。只见疤脸走到河边,对着那些徘徊的白衣魂魄低沉地念诵起某种古老的音节。随着他的诵念,那些原本茫然的魂魄仿佛收到了指令,开始排成歪歪扭扭的队伍,一个接一个地、麻木地踏上石桥,消失在另一端的浓雾中。
而“大哥”则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本泛着幽光的厚重书册,手指在上面快速划动,每过一个魂魄,书册上便闪过一道微光,似乎在进行着记录和分类。
“看到了吗?”大哥做完一批引导,走回楚戊身边,语气带着嘲弄,“这就是冥界。人死之后,若魂魄尚且完整,便会汇聚于此。过忘川,经审判,根据生前因果,决定是去仙界的轮回阁等待转生,还是打入地狱赎清罪孽再入轮回。”
他顿了顿,黑袍下似乎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冥王内阁负责最终的审判,但这引渡、初筛、记录的庞大工作量,却分配给我们这些引路人。无穷无尽的魂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没有尽头。”
楚戊似乎明白了什么:“所以,你们是……冥界的公务员?”
“公务员?”为首引路人嗤笑一声,笑声里充满了苦涩,“我们是被罚于此的戴罪之身!为了赎清前世的罪孽,不得不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不停歇地工作,没有自由,没有希望,直到刑期届满——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的话。”
他凑近楚戊,冰冷的呼吸仿佛能冻僵灵魂:“很多引路人为了早日摆脱这永恒的苦役,都会想办法……找个‘替身’。”
楚戊的心猛地一沉:“所以,我就是你们找的……替身?”
“没错。”为首引路人坦然承认,“你身负我们的烙印,又欠我们一条魂命。如今,就是你付出代价的时候了。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们名下的‘实习引路人’,负责协助我们完成引魂工作。”
楚戊看着眼前灰暗的天空、浑浊的河水、麻木的鬼魂,以及这两个浑身散发着冰冷气息的黑袍引路人,空气里都时不时吹来刺骨的凉风,似乎是因为此地环境压抑,忽而感觉一阵绝望。
他忽然无比怀念起人间来,在人间,至少他还能感受到阳光的温暖……
为首的引路人见楚戊还没从前面的话语当中回过神来,扯了扯嘴角得意说:“既然以后要帮我们打下手,总得有个称呼,我是第一百五十号引路人,浑元诞。”
“混蛋?”楚戊疑惑又是哪个组员的恶趣味,怎么会给人取这两个字。
“老子叫,浑!元!诞!”浑元诞抓着楚戊的肩膀就猛的摇晃。
“好了,混蛋,别闹了。”靠后的沉稳大哥发话了,却彻底激怒了浑元诞。
“大哥!我都和你说了三百年了,别这样叫我,别这样叫我!”浑元诞想抓着大哥也摇两下,却被他灵巧闪躲掉了。
“大哥”走到楚戊面前,递给他一根枯枝,枝上还有三片泛黄的叶子,看不清是什么树,但却散发着一股能量:“第一百四十九引路人,浑元圣,这个是我权杖的分枝,拿好。”
楚戊接过枯枝,嘴角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楚戊。”
浑元圣,浑元诞……圣诞吗?
他突然想起之前没有给一位女友是美国人的男同事批圣诞假,这个取名方式难道是在暗指他是个混蛋吗……
就这么猝不及防就被骂了!
“知道。”浑元圣挥了挥手,指向身后那片无垠的灰蒙,“走吧,带你这新来的认认路,别到时候连自家鬼门在哪儿都摸不着。”
“我说要答应当你们替身了吗?”楚戊拿着枯枝在鼻前嗅了嗅,一股干涩的木质味道。
浑元圣挑眉斜眼一问:“你不答应?”
楚戊冷哼一声:“不答应。”
笑话,谁要给鬼打工!
“咱们有契约印的。”浑元诞也不甘示弱。
“那又……”怎样?不等楚戊说完,手腕上的铜铃烙印一瞬间发出红光,整个手臂像是被烈火灼烧,这股灼烧感顺着手臂到达内脏,撕裂的痛感席卷全身。
浑元圣表情并未波动,而是淡淡问出一句:“还是不答应吗?”
楚戊直接倒地翻滚,他哪里受得了这么痛苦:“答…应,我答应!”
浑元诞嘴角上扬:“早答应不就好了。”
浑元圣挥了挥手,指向身后那片无垠的灰蒙,“走吧,带你这新来的认认路,别到时候连自家衙门在哪儿都摸不着。”
浑元诞补充道:“而且在这里,要时刻防备周围这些浑浑噩噩、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失控的鬼魂。保证自己魂魄不散是最重要的事情之一!”
一瞬间火灼感消失殆尽,楚戊站起身,看着手腕上泛着红光的烙印,之前还是黯淡无光,看来是被激活了,颜色鲜红。
楚戊清楚地记得,在那些冥界设定的资料片里,不乏一些怨气深重的厉鬼攻击引路人的设定。
他们沿着那条浑浊的忘川河岸行走,无数白衣魂魄在他们身边麻木地徘徊。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前方雾气中赫然出现一座巨大的门户轮廓。那门扉高耸入云,仿佛是由无数惨白的骨骼与漆黑的巨石垒砌而成,门楣上刻着两个巨大的、仿佛用鲜血书就的古字——鬼门。
门前有身披重甲、面目模糊的鬼将把守,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威压。
“瞧见了没?”浑元诞用下巴点了点那巨大的门户,“这就是鬼门关。世间魂魄,除非是那种怨气冲天直接化厉鬼滞留人间的,或者有特殊机缘的,死后基本都会被天地规则自动吸引到鬼门关外徘徊。咱们引路人的首要活儿计,就是把那些在外边晃荡的、找不到路的迷糊魂儿,一个个领进这鬼门。”
楚戊看着那森然的巨门,咽了口根本不存在的唾沫:“进……进去之后呢?”
浑元诞刚想继续说,浑元圣一个犀利眼神扫过去,浑元诞缩着脖子,怂怂的说:“大哥你说,嘿嘿,你说,我不插嘴。”
“进去之后,头一关,”浑元圣边说边做了个“过滤”的手势,“就是检查有没有阳寿未尽的。鬼门本身有感应,若是命不该绝的魂魄靠近,门上的‘验寿石’会泛起白光。这种算是‘错捕’,需要额外处理,通常是由专门的巡阳使登记后,想办法给塞回肉身里去,麻烦得很。”
他们绕过正门,从侧面的一个偏门进入。门内是一片极其广阔的空地,更像是一个巨大的、露天的“登记大厅”。无数引路人穿着与他们相似的黑袍,引领着或多或少的白衣魂魄,排成数条蜿蜒的长龙,秩序竟然出奇地井然。
浑元圣指着长龙尽头,那里摆放着一排排古朴的石案,每个石案后都坐着一个埋头疾书的文吏模样的人,他们手中拿着散发着幽光的笔和册子。
“看见那些‘录事鬼吏’没?”浑元圣道,“咱们把自己引来的魂魄带到他们那儿,登记造册。姓名、籍贯、生辰死忌、死因……都得记清楚了。这册子以后就是他们在冥界的‘户口’,也是内阁审判的重要依据。”
完成登记的魂魄,则会被引导着走向大厅后方一扇更加宏伟、散发着淡淡威压的巨门。
“那是内阁的大门。”浑元诞又插嘴,但言简意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