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眼,目光径直看向落渊,带着求证般的询问意味,“师姐,你可还记得我们曾在藏经阁角落翻到的那本《万族古考》的残卷?其中一页模糊记载有提到过一种遗脉,形容其‘眸若晨星,发染月华,善于执掌虚实变幻’……如今听来,倒有几分相似。”
落渊听完微微颔首,并未直接接话,只是将那早已凉透的差杯轻轻放回桌面,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
“嗯……”
阳光恰在此时偏移了几分,斜照在她沉静的侧脸上,将鼻梁纤细又挺拔的轮廓勾勒出。
暮春的暖风裹挟着茶香在栖云居内盘桓不去,堂下的窃窃私语声尚未完全平息,方才那说书人留下的苍凉余韵,仍萦绕在众人心间。
夏颖知仍未脱离太虚族覆灭的悲情,她托着腮,轻轻叹了口气:“‘眸若晨星,发染月华’……若真有这样的人流落在外,该是多么寂寞啊。”
林泽却不以为然地又拈起一块杏仁酥:“想那么多作甚?就算真有遗族,万年过去,怕是也早与常人无异……再说了,”他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少年人的促狭,“若真顶着那样显眼的特征在街上走来走去,难道不会不被人当妖怪抓起来?”
他这话音刚落,林轩的眉头便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用看傻子的眼神撇了他一眼。
落渊端坐如常,仿佛并未留意到林轩细微的神色变化,也未对林泽的话做出评价。
她执起桌上尚有余温的白玉壶,为自己重新斟了半杯清茶,水声潺潺,雾气氤氲,模糊了她过于淡然的眉眼。
“传说终究是传说,”
“四界之广袤,奇人异士数不胜数,莫说太虚遗脉,便是天界的神仙、冥府的鬼王,若存心隐匿行迹混迹于这市井之间,你我又如何能分辨得出?”
她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未肯定太虚族的存在,也未完全否定;倒像是随口一句感慨。
然而,她握着茶杯的指尖却微微收紧了些。
随意执掌虚实?之前在神界从未听闻这样的能力……
嗯……藏书阁那本落灰的《九域玄记》,是时候重温一下了。
“时候不早了。”落渊抬头看了一眼窗外渐沉的天色。
“我们走吧。”
来到堂外已是暮色四合,夕阳的余晖为流云坊镀上一层金色的薄纱,几人踏着渐隐的日光走在回拈花坞的路上,空气中仍残留着听书时留下的几分唏嘘与遐想。
夏颖挽着落渊的胳膊小声嘟囔:“师姐,你说那太阴之匙,会不会就藏在咱们苍梧州哪处?还有那位夙玄冥陛下……”
“小颖,”一旁的林轩无奈地打断了她,“传说终究是传说,眼下要紧的是把宗门的巡查文书办完。”
林泽伸了个懒腰,一脸倦懒:“就是,想那些没影的干嘛?不如琢磨琢磨今晚膳堂有没有红烧肘子……”
话音未落,落渊便从容不迫地开口问到:“今日随我下山,玩的可尽兴?”
夏颖知眼睛一亮,抓着她的胳膊点头如捣蒜:“尽兴!那说书先生讲得也太精彩了,听得我心都跟着跳!”
林泽一只胳膊搭在他哥肩上,咂咂嘴摸了摸肚子:“尽兴是尽兴,就是这会儿饿了,就盼着膳堂红烧肘子别被抢光。”
一向沉默寡言的林轩也难得开口说道:“很开心。”
落渊莞尔,指尖拂过袖角沾染的浮尘,仍然保持着那淡然的姿态幽幽地说道:“今日既已尽兴……”
“倘若明日我要是在发现你们晨练摸鱼,那便来我渡雪居,再将《定心经》抄上三百遍吧。”
夏颖知挽着落渊胳膊的手下意识一紧,仿佛那纤细的胳膊瞬间变成了烧红的烙铁,她“嗖”地一下缩回手,小脸一垮哀声道:“三百遍?!师姐,我……我明日一定第一个到习武场,绝不偷懒!”那架势恨不得当场指天立誓。
林泽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伸到一半的懒腰也尴尬地定格在半空,活像一只被扼住后颈皮的猫,就连林轩也被噎了一下。
他悻悻地收回手臂,摸了摸鼻子,小声嘀咕道:“去师姐那儿抄书……那还不如绕着苍梧州跑十圈呢……”言语间却已看到红烧肘子长着翅膀从眼前飞走,取而代之的是堆积如山的宣纸和写到抽筋的手。
突然,一阵又急促又杂乱的马蹄声从街角滚滚而来,伴着惶急的呼喊声,硬生生打断了几人的闲谈:“前方可是拈花坞的仙师?请留步!务必留步啊!”
一辆风尘仆仆的马车疾驰而来,还没停稳,一名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便踉跄着跌下来,扑到几人跟前。此人脸色煞白,原本整洁华丽的衣衫也沾了污浊,还破了好几处。
“仙师!求仙师救命!”他气息尚未平复,扭动着肥胖的身躯支起身子来,对着为首的落渊深深一拜,声音带着哭腔,“小人……小人是常府的外院管事杨清逸,咱们这这几日接连闹鬼……昨夜更有一道黑气好似从归寂林的方向袭来,直扑祖祠!这事闹得人心惶惶……有好几个家丁莫名开始昏迷不醒,浑身冰冷……眉心还隐隐绕着股莫名的黑气!就像是被抽走了魂魄一般……小人……小人受家主之托特此前来求求几位仙师出手相助!”
说完,他吃力地抬起手揩了把脸上的汗,脸上的恐慌和担忧没有丝毫减半。
“归寂林?”林泽脸上的惫懒敛去些许,和林轩交换了个凝重的眼神。
归寂林位于华云城城外,离常府有一段距离,它并非单纯的枯木荒林,而是像一道溃烂的伤口横亘在人界与冥界,那里的气息并非简单的死寂,而是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活性”的气息。虽然在众人眼里是个阴森恐怖的不祥之地,但近年来如同它的名字一般保持宁静没闹出什么乱子。
落渊眉头微蹙,指尖轻轻点着下巴。
“常家的事耽搁不得。阿轩,你心思细,即刻跟着这位管事去常家探查,务必稳住局面。”
“阿泽、小颖,你俩从旁协助,仔细查查常府附近,注意留意任何异常的气息和迹象。”
她看向三人,语气平淡却不容置喙:“你们三个同行互相照应,就当是修行历练了,我还有事得先回趟拈花坞。不过,若非万不得已,不要轻易靠近归寂林,若遇异常即刻传讯,切忌恋战。”
“师姐放心,我们定会小心。”林轩抱拳应道。
夏颖知也握紧了拳头:“嗯!我们这就去!”
落渊微微颔首不再多言,素色的身影化作一道清影,踏着渐浓的暮色疾速向拈花坞掠去,转眼便消失在长街的尽头。
杨清逸见落渊离去虽有些不安,但见留下的三位年轻修士气度沉稳,也不敢多问,他擦了擦汗连忙引路:“三位仙师,请随小人来,马车就在前面!”
“走吧。”林轩率先跟上他的步伐,林泽与夏颖知紧随其后,三人身影很快便融入通往城外的苍茫暮色里。
有些陈旧的马车碾过城外的碎石路,“吱吱呀呀”的轱辘声在渐浓的天色里格外清晰。风卷着草木的凉意扑面而来。
夏颖知忍不住朝林轩身边靠了靠,压低声音问道:“你是说,府里夜半三更会有女子哭声传来,偶尔还会看到一个穿红嫁衣的女鬼……”她顿了顿,没敢细说那女鬼的模样,“这都是真的吗?”
车头的杨清逸苦着脸转过头来:“千真万确啊小仙师!起初只是后院的废屋有些动静,老爷还说是野猫野狗,可后来……”他声音不自觉地发颤,“后来守夜的家丁亲眼看见祠堂里有黑影飘出来,那黑影……隐隐约约有个人形,穿着破破烂烂的红嫁衣……哎呦!”
他话未说完,马车猛地一颠,车夫在外头喊道:“杨管事,到了!”
林轩拉了他一把,让他肥胖的身躯能够保持平衡。
杨清逸擦了擦额角的冷汗,笑得很勉强:“三位仙师,请下车吧。府上的事……唉,您们亲眼见了就明白了。”
林泽率先跳下了车,紧接着其余三人也跟着下了车。
府门紧闭,两盏昏黄的灯笼在门檐下晃悠,映得铜绿的门环泛着冷光。杨清逸将手掌从宽厚的袖子探出重重地敲了敲府门,不一会,窸窸窣窣的声音便从门后传来。
开门的下人见管事的回来了,还带着三位气度不凡的修士,惨白的脸上又惊又喜,连忙躬身引路:“仙师快请进!家主大人都在正厅等着呢!”
“有劳了。”林轩抱拳应道。
走进空荡荡的庭院,空气中飘着一股淡淡的阴寒之气,混着香火的味道,说不出的压抑。
夏颖知总感觉有人一直盯着他们,她的目光掠过空无一人的院子,最终落在了侧廊的柱子后面,那里隐约有几个仆从打扮的人躲在后面。
“阿泽……”她拉了拉林轩的胳膊,示意他朝那边看。
林泽朝着夏颖知所指的方向望去,果然有几个面色苍白的人立马把头缩回了柱子后面。
他轻轻拍了拍夏颖知的手说到:“几个仆从而已,他们可能是太紧张了吧。”
说罢,便收回目光继续向前走去。
正厅里烛火摇曳,几个身着锦袍的人正端坐在其中,个个面色凝重,见三人进来,齐齐起身相迎。
“仙师请坐,先师请坐!”一旁的常夫人连迎接道。
常安基头发都白了大半,脸白得没一点血色,嘴角往下垮着,眼神里满是掩不住的疲惫,还藏着一丝怯意,连抬手的动作都透着无力:“仙师可算来了!求你们救救常家!”
“您先别急,”林轩抬手示意,“能告知我们现在的状况吗?”
跟在后面的杨清逸上前一步简单介绍了一下三人的身份,便回答道:
“我接着说吧……这事儿大概发生在一个月前吧,有一道黑影从归寂林的方向进入祠堂,一开始大家都没太在意,可过了几天,夜里竟开始出现女人哭泣的声音……怪骇人的,大伙寻找那声音找去,发现竟是从后院的祠堂里传来!后续的几天里那哭声出现的越来越频繁,声音也越来越大,与之而来是莫名其妙的黑影……”
“几天前,那黑影出现的越来越频繁,有个胆子大的家丁靠近查看,尖叫了一声后便如同被抽走了魂魄一般昏迷不醒,嘴唇乌黑,脸上毫无血色……眉间总是隐隐约约绕着些不明黑气!”
“而昨夜那黑影如同有了意识一般开始突然一边喊叫一边袭击府里的人……它无处不在,不少下人中招了,侥幸逃脱的家丁说……他们似乎在有灯火的地方看清了那黑影的真实样子,好像就是个穿着破嫁衣的女鬼……昨夜府里彻夜明灯,没人敢睡啊……今天一早剩余的家丁便把中招的那几个下人都拖到祠堂里了……”
厅内烛火不安地跃动,将众人的影子在墙壁上拉得忽长忽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