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做出,接下来就是执行了。
顾晓雨终于向报社提交了长假申请,理由简单坦诚——需要离开调整。申请送到主编黎敏的办公室,这位被同事们称为“新闻界女魔头”的上司,看着面前神色平静却掩不住疲惫的顾晓雨,沉默了片刻,眼神里又透露出欣慰。
黎敏是欣赏顾晓雨的,欣赏她的冲劲和才华,欣赏她什么都敢上,欣赏她总是提出新颖的视角,那股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儿,和当年的她自己很像。当初若不是她力排众议,这个暗访任务又怎么会交给这个入行不到五年的女孩来做呢。她足够信任顾晓雨,且顾晓雨也确实交出了令人满意的答卷。只是后续的事情,谁也没有想到……
这次的事件,对报社声誉确实造成了不小的负面影响,管理层内部要求处理顾晓雨的声音也不少。黎敏觉得自己也心有亏欠,不应该让顾晓雨一个人承担这么多,顶着压力,也要将她“保护性”地雪藏起来,如今她自己提出离开,对大家来说,或许都是一个喘息的机会。
黎敏最终提笔,在申请上签下名字,语气公事公办,却少了几分往日的凌厉:“去吧,把状态调整好。这段时间,你也辛苦了。”她没有看顾晓雨的眼睛,只是挥了挥手,“保持联系。我手下的位置为你留着。”
顾晓雨微微鞠躬:“谢谢黎主编。”
走出主编办公室,她也开始收拾东西了。这个陪伴了她快五年的工位上,还放着那盆小小的绿萝,经历了这么多,这么多天没有好好照料它,它依旧还绿着。周围的同事或埋头工作,或刻意避开她的视线,气氛显得很微妙。突然,一个人影停在了她的工位旁。
是苏瑾。
她们同期进入报社,年纪相仿,能力出众,一直亦敌亦友。她们竞争过重要的选题,也在联合报道中合作过,彼此之间有惺惺相惜,也有谁都不愿服输的较劲。事情发生后,苏瑾没有在公开场合为她说过话,但私下也给她发过几条简单的短信:“挺住啊。”“别理会。”
此刻,苏瑾就站在旁边,手里拿着一个未封口的文件袋。她看着顾晓雨慢慢地将工位上的东西装进纸箱,注意到这个平常她每天都会见到的对手明显瘦了许多。
两人对视了片刻。没有言语。
苏瑾的眼神快速闪过。好像有一万种情绪,但最终,都化为了一种沉静的、无需宣之于口的理解。
她将文件袋轻轻放在顾晓雨已经半空的桌上,声音轻微:“之前合作那个项目,剩下的一些背景资料,你或许用得上。” 她顿了顿,补充道,“路上看,还等你讨论呢。”
顾晓雨看着那个文件袋,又看向苏瑾,点了点头。“谢谢。”她轻声说。但她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有再回来的勇气。
离开前,顾晓雨去了一趟银行,取了一笔钱。然后,她来到那个暗中来过数次,却从不敢真正面对的地方。
开门的是严爱萍,余春生的妻子。她比上次见到时更加消瘦,脸色蜡黄,眼神空洞。她看到顾晓雨,没有愤怒,没有哭泣,只是麻木地让开身。
“阿姨。”顾晓雨将装着钱的信封放在桌上。
严爱萍看了一眼厚厚的信封,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转身到厨房继续忙着什么。
里屋的门响动了,一个穿着高中校服、扎着马尾辫的女孩走了出来。是余春生的女儿余小蝶。她长高了好些,脸上也褪了些稚气,眼神里却带着这个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郁和警惕。她看到顾晓雨,脚步顿住了,目光落在那个信封上,又移回顾晓雨脸上,片刻后又蹲在茶几前继续写作业。
顾晓雨的心绞痛了一下。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小蝶,要好好学习。以后……有什么困难,可以找我。”她留下一张只有电话号码的纸条,没有留名,她知道,余小蝶认得她。
她默默告诉自己,不管未来怎么样,自己过得怎么样,她会承担起余小蝶后续的学费,直到她大学毕业。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补偿方式,她始终觉得这是自己无法推卸的责任。
离开余小蝶家,顾晓雨回到自己狭小的公寓,开始为远行做准备。
行李很简单,几件舒适的衣物,防晒用品,一个小药箱,笔记本电脑(虽然她不确定自己是否还能打开它写作),还有那瓶青草调的香水。她看着镜中那个眼神黯淡、被已经长长的刘海遮住快半边脸的凌乱的自己,忽然想去剪个头发。她去了常去的理发店,对理发师说:“剪短,齐肩就行。”
剪刀起落快速。镜子里的人,五官渐渐清晰,露出了久违的、利落的肩颈线条。短发让她看起来多了一分陌生感,她试图用这种仪式,与过去几个月的“顾记者”做一个切割。当然她知道,这没那么简单的。
出发那天,顾晓玥来送她。姐妹俩在熙熙攘攘的火车站广场拥抱了一下,没有过多言语。“照顾好自己,随时打电话。”顾晓玥轻轻拍了拍妹妹的背。顾晓雨回抱了一下,然后汇入进站的人流。
她刻意订了那张多年前和姐姐一起坐过的、通往内蒙草原的绿皮火车票。她想重走一遍那条路。
车厢里充斥着各种气味,泡面、汗味、以及人群聚集特有的浑浊气味。硬卧车厢里,大多是面容淳朴、提着大包小包的旅客,有探亲的,有务工的,嘈杂又充满烟火气。
顾晓雨找到自己的铺位,安顿好行李,找了个靠窗位置坐下,望着窗外缓缓移动的站台出神。没有人认识她,没有人向她投来异样的目光,没有人知道她的报道她的奖杯。可能是她假想的匿名状态,但这让她一直紧绷的神经,得到了细微的松弛。
火车开动,城市的高楼大厦逐渐被低矮的厂房、杂乱的城乡结合部所取代,渐渐的,视野慢慢开阔。
对面下铺是一位带着孙子的老奶奶,小孩好奇地打量着顾晓雨。老奶奶操着浓重的口音,笑眯眯地问:“姑娘,一个人出远门啊?去内蒙干啥哟?”
顾晓雨怔了一下,好像有些时间没和人打过交道了,下意识有些慌乱。但她看得出老奶奶眼里是纯粹的善意,“嗯,”她点了点头,“去……散散心。”
“散心好嘞,”老奶奶絮叨着,“那边地方大得很哪,天也蓝哟,心里有啥不痛快,去吹吹风就好嘛。”然后是一阵爽朗的笑声。
旁边一位看起来像是经常跑长途的中年男人也插话道:“这季节去草原正好,不冷不热。你是去呼伦贝尔还是锡林郭勒?锡林郭勒我熟啊!经常在那一块儿跑车。”
顾晓雨其实并没有确切的目的地,她只是模糊地想着要去草原,去一个尽可能远离的地方。她含糊着回应了几句。
起初的交谈有些生硬,但周围人自顾自地闲聊,分享着自带的特产,唠着家长里短,这种鲜活和真实,渐渐包围了她。她只是静静地听着,看着。
窗外的景色在不断变化,绿色开始增多,天空也显得更高远,更蔚蓝。
火车轰鸣着,坚定地向北驶去。车厢摇晃,顾晓雨将额头抵在车窗上,感受着断断续续的磕磕碰碰,好像这种淡淡的痛觉能让她意识到自己在感知。手机信号已经不太稳定,时断时续,网络的喧嚣似乎正在被物理上距离隔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