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世代簪缨,百年诗礼传家。长子袭爵撑门庭,次子尚公主耀门楣。偏生这最出挑的幺孙,如今莫说开枝散叶,竟连红鸾星动的征兆都无。
这让她日后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
“这草木尚知要赶着时节开花结果,偏我沈家祖坟冒青烟,倒养出个要绝户的活菩萨!”
她抓起佛珠狠捻两下:“你既喜欢待在佛堂,干脆明日我就去栖霞寺捐个金身,索性让你剃度当个真和尚!”
沈掠眼睫未颤:“但凭祖母做主。”
老太太闻言气极反笑,手中佛珠重重拍在案几上,“好个油盐不进的活神仙!既如此,你今夜便去跪祠堂,没我的允许,谁也不准送饭!我倒要看看,是你这身硬骨头先服软,还是我这老太婆先熬不住!”
案头香炉青烟在沈掠眉间缠成枷锁。
他将药碗轻轻置于矮几,随即躬身行礼:“孙儿告退。”
老太太怔怔盯着他离去的身影,却忽觉眼眶发涩。
那袭鸦青色杭绸直裰下,分明还裹着当年那个执笔为侍女题团扇,笑时连廊下海棠都羞垂了瓣的温润公子。
怎么如今偏就冻成了一尊泥塑?
她抬手拿起药盏抿了一口,皱眉道:“苦得很。”
红笺忙递上蜜饯匣子,柔声劝慰:“老祖宗别太忧心,三公子年岁尚轻,还未到解风月的时候呢。要奴婢说呀,三公子这般品貌,合该配个天仙似的人物。陈家姑娘虽好,终究差些灵性。”
老太太却摇头叹道:“你当他真是眼界高?”
红笺一时语塞,正斟酌着如何接话,忽见老太太向她招手,忙理了理衣襟俯身凑近。
廊下阿福正搓着手呵气,白雾刚氤氲开,便瞥见雕花门扉轻动。他连忙提起灯笼迎上去,可一见自家主子面色比那冬夜还要冷上三分,顿时缩着脖子噤了声,只提着灯影默默跟在身后。
可走着走着,却发现这路径并非原要返回的院落,倒像是往祠堂方向偏去。
他紧了紧手中灯柄,踌躇着开口:“爷......这是要往宗祠去?”
沈掠驻足,回头见阿福还跟着,便抬了抬手:“回罢,今夜不必值宿。”
阿福心头一颤,却也猜到了几分,定是主子又触怒了老夫人。
他急忙上前半步,将灯笼往沈掠跟前送了送,小心翼翼道:“爷,更深露重的,可要先回屋多添几件衣裳?”
沈掠脚步未停:“取我的鹤氅来。”
阿福犹豫道:“可祠堂那边阴冷潮湿......”
话未说完便被一记眼风截断,他立即噤声,匆匆转身去取衣物。
回来时见主子已跪在青灰蒲垫上。
祠堂里供着数百盏长明灯,青烟缭绕中先祖牌位森然林立。
最上方那尊鎏金像正是开国时高祖亲赐的丹书铁券,烛火映得“忠孝传家”四个字忽明忽暗。
阿福抱着鹤氅在门外急得转圈,终究没敢违逆老太太的严令,只得将衣物塞给守祠的老仆,顺带从袖中摸出块碎银:“我家主子体弱畏寒,还劳烦张伯,夜里多添些炭火......”
老仆接过鹤氅与银两,浑浊老眼往祠堂内一瞥。
青烟如纱幔浮动,少年脊背挺得笔直,衣摆却似被夜露浸透的鸦羽,沉沉压着蒲垫。
“三公子这性子啊......”
张伯叹息着将银锭收入怀中,转头对着阿福低语道:“且安心罢,老太君嘴上厉害,但终究是个心软的,何时真让儿孙受过委屈?”
阿福原也作此想。
他还记得去年主子染风寒时,老太太亲自在榻前守了一天一夜,连汤药都要在腕上试过三遍冷热,才肯喂到孙儿唇边。
这般疼到心尖儿上的,又怎会真舍得让他受罪?
可这一回,他们却都料错了。
祠堂里的灯油添了又尽,尽而复添,灯芯剪过三四回,窗纸上已映过两轮残月。
沈掠跪在蒲团上,背脊挺得笔直。
鹤氅早已滑落肩头,被守祠老仆悄悄拾起,掸了灰后轻轻披回,又把领口往内掖了掖,确保冷风钻不进衣缝。
“三公子,用些茶水罢?”
他在茶汤里特意多加了勺冬蜜,甜香混着白雾往人鼻腔里钻。
沈掠只是摇头:“不必。”
青砖地的寒气透过膝下薄垫渗进来,刺得骨缝生疼,声音也哑得厉害。
老仆偷眼瞧他发白的指节,暗暗叹气。
心道这小主子倒是个倔性子,老太太那边又何尝不是?
自打三公子跪进这祠堂,寿安堂的灯就没灭过。
红笺提着食盒在祠堂外头转了七八遭,但每回刚要靠近,就被老太太命人拦下,只问“可认错了”,半句不提饶恕的话,连食盒盖儿都不让掀。
檐外忽有雨滴砸在瓦上当啷响。
老仆匆匆去掩窗,回头却见沈掠唇角已裂开道血痕。
少年浑然不觉,仍盯着祖宗牌位,仿佛那鎏金刻字里藏着什么玄机。
老仆终是没忍住,佝偻着身子挪近,劝道:“三公子,您这又是何苦......老奴斗胆说句体己话,老太君到底是心疼您的,您就当全了这片慈心,服个软,递碗茶,这事儿也就过了。”
沈掠闭了闭眼,任祠堂的青烟漫过眉睫。
是了,这件事对旁人来说,不过是跪一夜青砖,低一回头颅,便能轻巧揭过的小事。
可唯有他自己知晓,过不去。
纵使他此刻颔首,应下祖母的安排,将那姑娘迎作新妇。待红烛高烧时,那缕梅香仍会从合卺杯沿攀上来,会缠着新娘鬓角的海棠暖香渗入罗帐,会把每句温言软语都淬成穿肠毒药。
这于他,是剜不去的附骨疽。
于她,更是最残忍的,一场终生误的骗局。
窗外的雨忽然开始下得急了,四角的炭盆被渗漏的雨水浇得“滋滋”作响。
老仆刚转身去拨火,忽听身后“咚”的一声闷响。
待众人赶到时,祠堂里早已乱作一团。
沈掠被挪到耳房的矮榻上,面色白得跟窗外积雪似的。阿福颤着手掀开绸裤时,那膝盖早已淤紫发黑,肿胀处蹭破了皮,血痂粘着素白绫裤,稍一牵动便渗出新鲜血珠。
时值大房二房皆不在府中,只余几位心软的婶娘守在榻前。
三房那位最是菩萨心肠的夫人凑近瞧了,顿时倒抽一口凉气,惊呼道:“哎哟,作孽啊......这、这真是......”
老太太被红笺搀着立在榻边,脸色铁青。
手中檀木杖突然重重一杵,扭头冲呆立的仆役喝道:“都是木头橛子不成!还不速去请大夫!”
红笺慌忙扶住摇摇欲坠的老太太,却触到老人家掌心一片冰凉,连攥着红笺胳膊的枯手也是矛盾的,既像在寻求支撑,又像要把人推开。
榻上人突然动了动手指。
沈掠在一阵阵钝痛中睁眼,身下祠堂青砖的冷硬触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锦衾的柔软包裹。
炭火噼啪声里,从竹木屏风后转出一位妇人,鸦青襦裙外罩着雪色半臂,发间只簪一支素银扁钗,眉目温婉如画。她手中正捧着青瓷手炉,见到沈掠时并未意外,反而眉眼含笑道:“醒了?可还觉得难受?”
沈掠启唇欲言,喉间却似揉了把沙。
他撑着床褥起身,才起到一半,忽觉异常。
原本修长的手指竟缩成孩童模样,圆润指节泛着桃粉。
妇人倒了杯温水递来,见他眼神呆滞。
“莫不是真冻糊涂了?”
说着便俯身轻探他前额,确认无碍后,才将手炉塞进他掌心,虽嗔犹怜道:“昨夜里,你偏要冒雪去看那照水梅,摔进冰窟窿都不松手,摧哥儿背你回来时,你连中衣都沁了雪渣。”
梅林?......摧哥儿?
一瞬间,昨日祠堂罚跪、膝骨剧痛、昏迷倒地......所有记忆碎片嗡鸣着撞向这具陌生的幼小躯壳。
沈掠心头剧震。
所以他这次是坠入了更深的梦?溯回到了“阿羽”跟贺兰摧的......年少时?
手炉的温度烫得他掌心发麻。
他哑着嗓子问道:“您是贺兰夫人?”
妇人闻言怔忡,随即失笑。
她伸手替他披上外衣,又拢好领口,语气像是对待自家孩子般道:“这孩子,平日‘姨母’长‘姨母’短地喊,今日怎就突然客气起来了?”
沈掠生硬地改口道:“姨母。”
视线已不着痕迹地打量这方陌生天地。
暖阁四角的银霜炭盆噼啪轻响,木质屏风上雪梅凌寒绽放,博古架摆着几卷翻开的棋谱。陈设与梦中卧房有七分相似,却因窗棂透进的晨光更显真切。
独不见那抹熟悉的玄色身影。
贺兰夫人了然地直起身,指尖在他发间抚过一绺翘起的乌发,温声道:“你贺兰哥哥此刻该在书房习字,若是躺不住了,便去闹他吧。”
末了又宠溺地点了点他鼻尖:“只是这回,可不许再抢他的笔。”
沈掠愣道:“抢笔?”
见他面露茫然,贺兰夫人笑意更深,倾身捏住少年脸颊,嗔怪里裹着蜜:“小没良心的,昨日摧哥儿不愿同你去看梅,你便抢了他抄书的紫毫,最后被他追着满园子跑时,哭得连发冠都歪了的那位小祖宗,莫非不是我们阿羽?”
沈掠的耳尖倏地灼烧起来。
倒非因这亲昵举动,亦非因听闻幼时糗事。而是蓦然忆起上次寒夜梦回时,贺兰摧曾衔着他耳垂低语的那句:“阿羽,分明是你先来招惹我的,如今倒学会躲了?”
那吐息混着融化的雪水,一路烫进脊椎,烧得他指尖都发颤。
当时不解其意,此刻却骤然明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