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姬忽而收势后退,独留她浴在十丈明烛里。
手腕翻飞间,纤指自眉梢逶迤而下,又顺着腰肢滑落......腕间银钏恰撞出一声清响:
「琉璃光,沾霓裳,醉眼乜斜问檀郎:千金买愁多无趣?」
唇衔酒液欺身近:
「不如......妾身衔酒喂君尝!」
胡笳声咽处,月琴“铮”地迸出个变徵之音,阿阮贝齿咬破胭脂,忽将最后两句唱得旖旎万状:
「指尖儿蘸着蜜糖,
唇齿间......偏烫!」
谢共秋眯着眼将这几字反复咂摸,忽然抚掌大笑道:“好个‘唇齿偏烫’!蜜糖裹着火,可不正是**蚀骨的温柔剑?”
他朱袖一展,玉佩便已抛向阿阮手中,“这玩意儿合该配美人!”
阿阮接住玉佩尚未完谢。
谢共秋尤嫌不足,又从怀中掏出一把金瓜子,雨点似的洒向众舞姬:“赏!统统有赏!今夜的酒钱,都记在我谢三账上!”
胡姬们纷纷嬉笑着俯身去拾。
沈掠见状劝道:“这般挥霍无度,明日金陵酒肆又该传你‘散财童子’的诨名。”
谢共秋却不以为意道:“掠哥儿此言差矣,古人常云:千金难买美人笑。昔年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不过博褒姒展颜。如今我这区区金粟,能换得满堂璎珞叮咚,岂非占了天大的便宜?”
人生在世,唯图一乐。
纵是泼天富贵,又如何比得上眼睫上一点**痒?
正当他意犹未尽之时,一声冷嗤刺破满室笙歌:“谢三公子好大的手笔,连胡姬的缠头都要抢着付,莫不是怕明日又被令尊断了月钱?”
来人一袭墨蓝锦袍,身后跟着三五华服少年。
皆是金陵城中与谢家不对付的勋贵子弟,此刻抱臂斜倚门框,满脸讥诮。
谢共秋歪头打量着来人:“我当是谁,原是郑二公子携犬吠门。”扇尖虚点那群豪奴,笑得风流,“怎么?诸位是嫌平康坊的姑娘不够俏,逼得公子们要来醉仙楼取经了?”
郑显脸色顿时铁青。
谁不知他上月一掷千金为赎平康坊的花魁娘子,偏生谢共秋非得横插一脚,哄抬身价时豪气干云,临了却拂袖而去,害他当众掏空钱囊仍差八十两。
还要被那娘子背后笑骂“银样镴枪头”?
谢共秋这话,分明是往他痛处狠狠捅了一刀。
衬得郑显这句怒喝都带上了几分滑稽:“谢三,你当真以为仗着谢阁老的势,就能在金陵横着走?”
谢共秋连忙打断他道:“蟹才横着走,我这般风流人物,自然要踏着流云,竖着飘。”
惹得满堂胡姬压不住的窃笑。
郑显见言语上占不到便宜,目光又在谢共秋与沈掠间恻恻扫了个来回。
忽地阴阳怪气:“哟,我当谢三今日怎的这般硬气,原是攀上了沈家的高枝儿。只是听闻沈公子近日不是常伴青灯古佛?这满楼的脂粉味,可别腌臜了您的清净。”
身后跟班见状,立刻帮腔:“诶!郑兄此言差矣,这泥塑的菩萨终究隔层香火,既解不了相思苦,又暖不得鸳鸯帐,哪比得上眼前胡姬的腰肢实在。”
说着,竟伸手要去勾阿依娜腰间流苏,“您说是不是啊菩萨?”
阿依娜蹙着眉后退两步。
沈掠忽将茶盏往案上不轻不重一磕。
瓷底碰着檀木的声响不算大,却让满室倏地一静。
他抬眸,目光淡淡扫过去:“郑二公子既知在下礼佛,当明白佛在心不在相。倒是诸位......”
执起酒盏轻抿一口,不紧不慢续道:“若都是寻真趣的雅客,何必偏要摆出副道学先生的架子?莫非是走错了门,误把秦楼当成了贡院?”
话音方落,夜风乍起,船身微晃。
突如其来的颠簸,摇得郑显一个趔趄,踉跄倒退,险些摔倒。待他狼狈扶住案几时,却见沈掠依旧气定神闲地端坐着,竟连衣袂都未乱半分。
恰似当胸挨了记窝心脚。
谢共秋折扇掩住半张笑脸:“郑兄何须行此大礼,纵是见着阿依娜姑娘的舞姿心驰神荡,也不必......连膝盖都软了吧?”
郑显面皮涨得紫红:“谢冕!你......!”
谢共秋拎起酒壶,啧啧摇头:“郑兄这火气怎的比西域辣椒还冲?不如,我请你饮杯胭脂醉......消消火?”
他说着,作势便要递过去。
郑显一把拍开他的手,冷声道:“拿开,谁稀罕你的酒!”
正此时,又是一阵风浪袭来,画舫猛地一晃。
杯中酒液顿时泼在了郑显的衣摆上,洇开一片深痕,像被硬生生撕开的体面。
身后的跟班见主家落了面子,连忙上前打圆场:“郑兄,何必与这种人一般见识?船上浪大,咱们还是先回去吧。”
郑显狠狠甩袖:“走!”
谢共秋望着他仓皇逃窜的背影,笑得意犹未尽:“哟,郑兄这就走了?方才不是还说要讨教‘横着走’的学问?可惜啊,我这还有百十两银钱没洒完呢。”
沈掠开口制止道:“谢冕,适可而止。”
谢共秋闻言,委屈地撇了撇嘴:“掠哥儿,我分明是在替你出气,怎么反倒被你教训?”
沈掠只递过去一记淡瞥,未再多言,转身走向船舷。
檐下灯笼被河风吹得摇晃,十里灯火碎在墨色水波间,恍若星子坠入砚池。
却被残存的琵琶韵搅得支离破碎。
他站在廊下,闭了闭眼。
能搅得他魂魄生澜的,又岂是这等跳梁之辈?
身后珠帘又被挑开,谢共秋执灯探身:“可是嫌这脂粉气浊?”
说罢低头嗅了嗅袖口沾染的异香,忍不住撇嘴,“早知你这般不耐熏,合该挑个更清净些的雅间。”
沈掠摇头:“无妨。”
秦淮河的水光碎在他眼底,却映不亮那片深潭。
西域迷香再浓烈,又怎及梦中那人袖间一缕冷梅香?
待画舫缓缓靠岸时,夜已更深了。
残灯将熄未熄,在雾气中洇开昏黄的晕,衬得谢共秋朱砂色锦袍愈发灼目。他餍足地伸着懒腰,笑邀道:“今晚真是热闹,改日再来?”
沈掠正低头拂去袖口沾染的脂粉香。
闻言头也不抬:“你自己来。”
谢共秋故作伤心地捂住胸口:“掠哥儿,这般绝情的话,也亏你说得出口!”
沈掠不理会他的做作,径直下了船。阿福早已在岸边等候多时,见他出来,连忙迎上前:“爷,可算出来了,老夫人派人来催了好几回......”
沈掠打断他:“回府。”
阿福不敢多言,连忙引着马车过来。
谢共秋站在船头,望着沈掠的背影,忽然高声喊道:“掠哥儿,那香膏你真不要?我可给你留着呢!”
沈掠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
夜风卷着谢共秋的笑声,飘散在秦淮河的波光里。
回到沈府时,夜色已深如浓墨。阿福提着灯笼在前引路,碎步穿过重重庭院,刚踏入寿安堂的垂花门,便听得里头传来檀木杖杵地的闷响。
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红笺正掀了帘子出来,见了沈掠忙福身行礼:“三公子可算回来了!老祖宗差人往角门探了三回,眼下这药盏子都快凝出皮儿了......”
内间飘来沉水香混着药味的苦涩。
沈掠抬手理了理袖口,这才掀帘进去。
紫檀嵌螺钿的罗汉床上,老太太一身赭色万字纹褙子,银发挽得一丝不苟。她手里掐着串蜜蜡佛珠,闻声掀起眼皮:“佛前染尘要自省,醉仙楼的胭脂香倒熏不坏你?”
沈掠低眉垂首:“孙儿知错。”
老太太将佛珠往檀木小几上一撂,那串珠子撞出几声轻响。
她眯着有些昏花的眼睛,将孙儿从头到脚剜了一遍,声音里压着几分威势:“知错?你可知父亲像你这般年纪时,早将你母亲迎进了门,你大哥屋里也收了两房姨娘,就连你那整日不着调的二哥,上月都往周家下了聘......”
沈掠领间喉结滚了滚,终究没接这话茬。
老太太瞧着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便气不打一处来。
但到底舍不得对着最疼爱的幺孙说重话,索性撂开那些弯绕,直言道:“掠哥儿,今日你且与祖母交个底,对那陈家的二丫头,你究竟是什么想法?”
沈掠低垂的睫毛在烛光里颤了颤。
老太太的嗓音裹着几十年熏透的沉水香,暖烘烘往人耳蜗里钻,倒像是要把他架在文火上慢烤。
红笺恰在此时端着温好的药盏进门。
这伶俐丫头眼风一扫,却不往老太太跟前呈,反将那青瓷碗往沈掠手边矮几上一搁。
沈掠会意,双手捧过药盏上前,温声道:“祖母,药凉了伤胃。”
老太太睨着那碗褐色药汁,却未伸手去接,蹙着眉道:“少拿这苦汁子来搪塞我!你且说,那云岫姑娘虽是庶出,但论模样有模样,论教养有教养,女红针黹也样样拿得出手,你究竟是哪里瞧不上?”
沈掠抬眸,眼底一片清明:“祖母,孙儿确无此意。”
沉默在祖孙间蔓延了半盏茶工夫,老太太狠狠叹了一口浊气。
她抬眼看着孙儿,语气也突然放软,甚至带了几分破釜沉舟的意味:“那整个金陵城的姑娘们,也没个能入眼的?便是......外面有可心的,只要对方家世清白,祖母也能替你想个周全的法子。”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老太太不由得眯起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孙儿的反应。
沈掠依旧垂首立在灯影里。
这一默,倒比千言万语更教人心惊。
老太太心头顿时一沉:“好啊!当真是好的很!”
沈家世代簪缨,百年诗礼传承。长子袭爵撑门庭,次子尚公主耀门楣。偏生这最出挑的幺孙,如今莫说开枝散叶,竟连红鸾星动的征兆都无。
这让她日后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
最诛心的,还莫过于近日外面关于沈家三公子夜夜床榻会狐仙的流言。
连她前几日花重金购来安神的龙眼肉,竟也被坊间编排成:“可不是为着给夜夜贪欢的孙儿补元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