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第3章 风月

作者:珍妮玛莎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檐角风铃狂乱作响,沈掠望着自己呼出的白雾凝成霜花,竟一时分不清是雪落进了呼吸,还是魂魄化作了寒烟。


    方才还自恃“大梦虚空,何惧之有”的傲气,此刻竟在这人灼热的禁锢中寸寸溃散。


    他压着喘息诘问:“你,到底是谁?”


    那人倏然松开钳制,却执起他手,用染着梅香的指尖,一寸寸划过沈掠的掌心。


    沈掠在骤然侵袭的冷香里抬头,终于看清了那双眼睛。琥珀色的瞳孔里浮动着碎金般的光,像雪夜中不灭的灯盏,照得他魂魄都发烫。


    “现在,认得了?”


    指腹最后那笔收梢被他恶意拖长,在掌纹间剐出带电的痒。


    沈掠在纷乱的思绪中搜寻,莫说同名同姓者,单是“贺兰”这般罕见的姓氏,在金陵城中也绝无仅有。


    窗外风雪忽烈。


    沈掠靴跟绊到窗棂,整个人向后跌去,却没有预想中的坠落感——他落在了一个萦绕着梅香的怀抱里,耳边是青铜铃铛疯狂的叮咚声。


    玄色大氅猎猎展开,将他严严实实裹住。


    贺兰摧将一截带雪的梅枝递进他掌心,温热的吐息划开风雪:


    “现在......梅枝与你,都染了我的霜。”


    青铜铃铛的余韵尚在轻颤,远处佛寺钟声突然撞破黎明。


    沈掠在满枕梅香中惊醒,他蜷指攥紧锦被,掌心里却冰冰凉。


    “贺兰摧......”


    他低喃着翻身下榻,赤足踩过满地碎霜般的月光。


    铜镜里映出他凌乱的中衣,和微红的眼尾。沈掠随手抓起搭在屏风上的外袍披上,转向案头去取茶水,目光无意落在镇纸下压着上巳节的诗笺,墨迹早已干透。


    他抽出来重读,却在看到最后两句时蓦地僵住。


    「若问此枝何处置?


    不如刻骨作相思。」


    白日梅林宴上,自己分明吟的是“掷与野火烹”的决绝,如今这缠绵悱恻的尾句,倒像是从哪个旖旎传说里偷来的判词。


    沈掠不记得自己何时改过这首诗,更不记得写过这样露骨的句子。


    这时,小厮提着灯笼匆匆赶来,隔着门板询问:“五更天了,爷可要更衣?”


    案头青瓷盏里隔夜的茶水早已冷透。


    他仰头灌下,喉结急促滚动,反倒让他混沌的思绪清明几分。


    不过是场荒诞的梦,何至于此?


    他嗤笑一声,却不知是在嘲梦里的荒唐,还是讽醒后竟当真去嗅腕间是否沾了梅香。


    谢共秋连唤三声不见应答,折扇“唰”地敲在沈掠膝头:“掠哥儿又发什么愣?莫不是真被香膏勾了魂去?”


    沈掠猛地回神,发现马车已经停在醉仙楼门口。


    谢共秋半个人探出车外,朱砂色锦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活像只振翅欲飞的火凤凰。


    他回头催促:“龟兹乐师已候多时,再磨蹭可要罚酒三坛。”


    沈掠蹙眉避开他的接触,随他下了马车。


    醉仙楼浮在一处雕梁画栋的画舫之上,三个描金大字高悬于舫首,将秦淮河的柔波碎成万点浮金。


    谢共秋轻车熟路踏上檀木板桥,即刻便有抱琵琶的少女自珠帘后转出,盈盈一笑:“谢公子可算来了,奴家新谱的《折柳》还未曾弹给人听过呢。”


    少女嗓音甜润,杏眸含露,鬓边两缕碎发被河风拂得轻扬。


    谢共秋折扇一展,墨竹扇面簌簌,如真竹迎风,他挑眉笑道:“秒极!掠哥儿,这位可是醉仙楼头牌的乐师,名唤阿阮,琵琶技艺堪称一绝,今日有耳福了。”


    沈掠面色淡淡,只略一颔首。


    阿阮眼波斜斜扫来:“这位公子好生面冷,可是嫌奴家的曲子不入耳?”


    少女身上有股甜腻的脂粉香,混着琵琶木的淡淡涩味,冲得沈掠眉心一跳。


    谢共秋见状,哈哈大笑,一把揽过阿阮的肩,耳语般道:“他这人向来不解风情,阿阮姑娘莫恼,不如先为我弹一曲?”


    阿阮掩唇轻笑,眼尾余光却仍黏在沈掠的身上:“那谢公子待会可仔细听着——”


    她引着二人穿过重重纱幔,来到一处临水的雅间。


    窗外秦淮河水光潋滟,画舫游弋,丝竹声隐隐约约飘荡在水面上。


    少女临窗而坐,怀抱琵琶忽而指尖一挑,歌声便如流水般倾泻而出。


    「长亭外,雪沾袖,赠君一枝灞桥柳。」


    「柳丝短,离恨长,怎系得住兰舟?」


    「玉骢嘶过白蘋洲,罗带缓,眉黛收。」


    「醉里错认马上郎,原是风摇烛影瘦。」


    「劝君饮尽这杯愁,琥珀光,照空楼。」


    「若到来年燕归时,莫忘折柳人白头。」


    「......」


    曲调时而婉转如诉,时而激昂似潮,将《折柳》的离愁别绪演绎得淋漓尽致。谢共秋斜倚在绣墩上闭目聆听,手指随着节奏轻敲膝头,显然已经沉醉其中。


    琵琶弦震颤的嗡鸣中,沈掠静坐于一旁,思绪却被这歌声搅得愈发纷乱。


    「玉指冰弦三两声,惊破离人心上秋。」


    「檐角铁马叮咚久,似说:不如不遇倾城袖。」


    曲终时,谢共秋折扇敲得案几砰砰响,笑赞道:“阿阮姑娘果然妙手!这弦音哪是拨在桐木上,分明是挠在人心尖上!”


    阿阮抱琴欠身:“公子过奖了。”


    目光继而转向沈掠,问道:“不知这位冷面郎君,觉得如何?”


    沈掠只评价道:“琴艺精湛。”


    阿阮眼波含嗔带怨地睨了沈掠一眼,显然对这个回答不满。


    正待出言调侃,谢共秋的扇柄及时横挡。


    他笑吟吟插话道:“阿阮姑娘且饶了他罢,我这兄弟就是块不解风情的顽石,倒不如说说,那位新来的胡旋娘子何时登台?”


    他可是连西域葡萄酒都备好了,就等着看美人赤足踏金铃呢。


    阿阮正欲答话,画舫外忽骤起足铃的混响。


    随后,几扇雕花槅子门被齐齐推开,夜风卷着一股浓郁的异域香气席卷而入。


    阿阮金镯相击:“您瞧,说仙子,仙子到。”


    只见十余名西域舞姬踏着月色涌进雅间。为首的女郎以金纱覆面,只露一双翡翠似的眸子,眼角用金粉描出飞凤纹样。她手中托着九枝灯台,每枝莲蕊里都燃着赤红如血的香膏。


    莲步轻移间,青烟自灯盏氤氲升腾,顷刻便缠绵满室。


    沈掠眉心骤跳。


    这白雾里,分明混着与谢共秋所购“锁情髓”类似的气息,甜腻中渗着腥涩,嗅得人喉间发紧。


    当即起身欲退,却被谢共秋眼疾手快扣住腕骨。


    他一把将人按回座中,安抚道:“急什么?这才刚入夜呢。”


    阿阮怀中的琵琶不知何时已换作月琴,檀板轻叩,指尖轻捻慢拢间,唱起一支异域小调。琴音恰似玉门关外卷沙的朔风,歌声却缠绵如江南梅雨沾衣: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十二名胡姬应声而动,金纱浪涌间,或拈花,或持剑,宛若敦煌壁画里飞出来的金刚与天女。


    待唱至“绿酒一杯歌一遍”时,那领舞女郎突然咬落面纱,足尖点地三转,缓缓旋至谢共秋跟前,折腰衔起案上酒盏,呵气如炙焰:


    “公子且品,奴家这杯胭脂醉,可烫喉?”


    谢共秋配合得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好个**蚀骨的温柔刀!”


    笑声未歇,女郎又翩然舞至沈掠案前,轻轻剥开一枚荔枝,将莹白果肉递到沈掠唇边。


    沈掠偏头避开,那玉指却追着他紧抿的唇线,将蜜汁蹭在他唇角。混着一声酥到骨子里的问:“郎君这般避让,莫不是怕妾的指尖,比这岭南雪魄更甜?”


    莹润的果肉蹭过唇角,冰凉中渗着一丝隐秘的甜。


    他莫名就想到贺兰摧唇间碾过的玉兰寒露。


    “阿依娜。”


    谢共秋朱袖倏然横插进来,隔开二人,笑眼弯成月牙:“我这兄弟可是块捂不化的冰,何苦自讨没趣?你若非要喂,不如换我这俗人消受?”


    阿依娜眼波斜飞,佯装嗔道:“谢公子真是惯会劫人好事!”


    说罢,旋身已将荔枝递至他唇边。


    朱袍少年就势仰首,齿尖碾破晶莹果肉时汁水四溅,故意冲好友挑眉:“甜得很,真不尝尝?”


    沈掠眼睫低垂。


    那荔枝清冽的甜香,混着舞姬身上浓郁的异香,又与九枝莲灯升腾的白雾纠缠在一处,丝丝缕缕钻入鼻息,熏得他额角突突直跳。


    此刻只想拂袖离席。


    “啧,木头。”


    谢共秋见他毫无反应,颇觉无趣地咂了咂嘴,舌尖卷去唇边残留的蜜汁,转而朝阿依娜笑道:“阿依娜,这荔枝再甜,怕也化不开我这位沈兄的冰心玉壶。不如再来一舞?方才那惊鸿一瞥可不够尽兴。”


    阿阮接话道:“谢公子,不如让奴家猜猜想听的曲儿?”


    谢共秋顿时泛起兴味:“如此甚好!”


    说话间,变戏法似地从袖中抖出枚玉佩,羊脂白玉上雕着两朵缠枝并蒂莲,在满室烛辉中泛着温润光泽,他笑吟吟道:“若阿阮姑娘猜得准,这‘月下双莲’便作姑娘的缠头彩。若是猜错么......”


    阿阮指尖轻轻掠过琴弦,眼波流转间抿唇一笑:“公子且听着罢。”


    话音未落,檀板轻叩。


    已衔着半阕旖旎的调子轻启朱唇:


    「葡萄酿里捞月光,


    碾碎星辰缀罗裳——」


    十二道胭脂影踏着烛浪绽开,足尖点地翩然飞旋,金铃细碎如雨打芭蕉,竟压过了满堂笙箫。


    尾音尚曳,檀板又响三记。


    阿依娜骤然扬袖。


    纤足踏着胡笳的长引旋入雅厅中央,金箔贴就的指甲映着烛光,腰肢折转间划出流萤般的光痕,霎时搅碎满室的春光。


    「珊瑚趾尖破春浪,


    旋身偏教风月荡——」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