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轻佻字句落在沈掠耳中,却尽数化作了梅香里的喘息。
昨夜梦中贺兰摧逼他咽下的那口梅子酒,此刻竟在舌根烧灼起来。他仓皇拭唇,手背蹭过齿关时,仿佛又被梦中人狠狠叼住了指尖。
可笑这荒唐梦魇,竟连青天白日都不肯放过他。
谢共秋歪头,玉冠束不住的那绺鬓发垂在颊边,活像个刚被妖精轻薄过的玉面书生。他扇柄带着风,嬉笑道:“罢了,你既热心要做媒,何不干脆点儿,去替我寻个会跳胡旋的妙人儿来?”
沈掠斜睨他一眼:“你当我是龟公?”
谢共秋“啧”了一声,扇子一收,作势要敲他:“这话诛心!佛祖听了都怕要跌下莲台。”
他顿了顿,忽以扇骨支着下巴,摇头晃脑回味道:“那胡旋舞啊,踏的是人间烟火,折的是杨柳春风,转的是七情六欲......你这不解风情的木头疙瘩,自然品不出其中万分之一的美妙滋味。”
沈掠懒得再理他,转身去拨弄香炉。
袅袅青烟却不肯放过他,缠着谢共秋未尽的话语攀上来,带着点狎昵的蛊惑,直往人耳朵里钻:“我说掠哥儿,倒不如......你亲自随我去见识一回?保管教你分不清是菩萨低眉,还是修罗含笑。”
残香忽在铜炉里爆出几点猩红,像未熄的欲念。
沈掠指尖一颤,那猩红光点便灼上他指腹,疼得他眉心微蹙。
“哈!”谢共秋拍扇大笑:“怕了?不敢去?”
沈掠冷着脸将香炉盖子重重一合:“你当谁都似你这般,整日耽溺于声色犬马?”
谢共秋立刻叫屈,“话可不能这么说!”
他手中扇子摇的飞快,振振有词道:“胡旋舞可是正经源于西域佛国!当年玄奘西行取经,路过龟兹,都曾驻足赞其姿‘翩若惊鸿,矫若游龙’!这哪是俗物?分明乃佛法无边之化现,红尘炼心之妙谛!”
沈掠撩开经卷起身,“青天白日在我家佛堂说这些,你当真是......”
谢共秋就势仰头:“我如何?”
沈掠听着,越觉荒唐,佛珠在掌心攥得发烫。
半晌才嗤道:“......不可理喻。”
谢共秋岂肯作罢,争辩道:“酒肆勾栏里未必没有真菩萨,正所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体悟红尘百态亦是修行!”
他忽扬手接住从窗棂漏进的一缕阳光。
碎金落在他眉间,竟透出几分罕见的肃然:“你瞧这日光,世间情爱原就如这光,照牡丹是国色,映寒梅成清绝,偏你非要把自己冻成个雪人。”
有人爱牡丹,有人折寒梅。
世人皆道风月荒唐,可谁又不是红尘客?
沈掠怔忡片刻,眼底霜色被那缕日光晃得微微松动。
谢共秋见状,也跟着站起来,顺手勾住他肩膀:“择日不如撞日,城西醉仙楼近日新来了位极擅胡旋的西域舞姬,那身段,那腰肢......你若真无绮念,便该陪我去醉仙楼喝两杯,你若不去,才是心中有鬼。”
说罢,竟不由分说拽着人往外走。
沈掠腕骨被他攥得生疼,踉跄间踏碎满室香雾,惊得阿福从廊下直窜过来。
“谢公子!您这是要带我家爷去哪儿?”
他不敢碰贵人衣袖,只得挡在月洞门前。
谢共秋手中扇骨堪堪抵住阿福胸口将人隔开,笑吟吟答道:“自然是带你家主子,去!渡!劫!”
渡劫??
阿福听得一头雾水,心想自家主子何时要渡什么劫?
忽想起谢家这位小祖宗素日的荒唐做派,莫不是又要诓人去秦楼楚馆听小曲儿?
他心头一紧,也顾不得规矩了,快步追上前:“谢公子!这、这可使不得,我家爷今日要......”
“要什么?要对着木雕泥塑参到地老天荒?”
谢共秋长笑截断话头,衣袂翻飞间已掠过小厮身侧,腰间玉佩与银钩相击,叮当声中混着戏谑:“傻奴才,没见你家主子眉间业火都要烧穿三界了?这般功德无量的劫,自然该去温柔乡里渡......”
阿福追着飘飞的朱砂衣角惶然喊道:“爷......?”
尾音颤在风里,却见自家公子竟未挣开那浪荡子。
阿福抱着餐盒呆立原地,眼睁睁看着两道身影纠缠着消失在海棠花障深处。
谢家马车正停在沈府侧门。
沈掠被按坐在软垫上时,腕间红痕还未消,衬得肤色愈发冷白。
朱砂色锦袍的少年忽然倾身挨近,用折扇挑开半边绸帘,几缕刺目的天光瞬时泼入,惊散了车内浮动的暗香。
沈掠下意识抬手遮挡,却从指缝间漏进市井喧嚷。
鲜活的人声里混着谢共秋的笑:“掠哥儿你瞧,这红尘是不是比你那佛堂有趣?”
沈掠偏头望过去。
只见长街熙攘,贩夫走卒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糖画摊子前围满了馋嘴的垂髫小儿,蒸糕的雾气里裹着甜香漫过青石板路。不远处,西域商人牵着骆驼路过,驼铃叮咚,与胭脂铺前姑娘们的嬉笑揉碎在一处,泼洒出一幅鲜活的市井长卷。
他堪堪要移开眼,耳畔骤起一声清亮长哨。
谢共秋不知何时探出了身子:“那裹头巾的老头儿!且慢走两步——”
商人闻声转头,蜜色面庞上眼窝深邃,咧嘴笑时露出颗金牙:“小郎君要买香料?上好的龙涎香,价比黄金......”
谢共秋以扇挑开锦囊瞥去,却不甚满意,忽转问道:“可有治相思的香?”
商人眼中精光一闪,金牙映着日头晃出几分狡黠。
他神秘兮兮地从怀中摸出个鎏金珐琅小盒:“小郎君问得巧,这‘锁情髓’可是龟兹秘药,只需在枕畔燃豆大一块,保管您朝思暮想之人夜夜入梦来。”
说着,他便以指甲挑开盒盖,露出内里赤红如血的香膏,质地似浸了蜜的胭脂,却混着一丝诡异的腥涩。
谢共秋闻言大喜,当即从袖中甩出几枚银锭,扬声道:“有多少存货,尽数取来。”
商人眼疾手快抄住银锭,咧嘴笑道:“郎君爽快!”
他将鎏金珐琅盒并几块赤红香膏包好,递到谢共秋手中,金牙在阳光下灿得晃眼。
临了还不忘叮嘱道:“小郎君可要记准用法,这香遇热便化雾,需得银器挑着燃,每晚入睡前置于枕畔,保管您梦也甜,魂也酣。”
谢共秋反手将香盒抛向沈掠:“掠哥儿,这等稀罕好货,今夜可要试试?”
沈掠指尖一烫,冷脸掷回:“不需要。”
这所谓西域奇香,不过是用曼陀罗花粉混了寻常脂膏,与那些下作勾栏里用的催情香无甚区别。
也就这挥金如土的纨绔,会当真。
谢共秋“哎”了一声,俯身拾起香盒,心疼道:“暴殄天物!你不要,我留着哄胡姬也好。”
沈掠冷笑:“仔细被人当登徒子打出来。”
谢共秋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当人人都似你这般不解风情?难怪那陈二小姐要望穿秋水了。”
他身体重新靠回去,姿态慵懒,甚至带上了点笑意。
偏生还要火上浇油地道:“说来也怪,你既不要通房丫鬟,又瞧不上闺秀。若是这香膏真能引得心上人入梦,我倒真想去你梦里好生瞧瞧,到底藏了什么勾魂摄魄的妖精,竟能把好好一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给生生熬成青灯古佛下的泥胎木偶。”
沈掠眸色倏地一沉。
哪有什么勾魂摄魄的精怪,分明是他自己的罪孽。
而那场梦的源头,始于上巳节后的寒夜。
他记得清晰,那日与众人梅林对饮,酒酣耳热之际,他信手拈来一首《折梅令》。
——“青檐冻雪噤寒铃,
疏影斜、偏映空庭。
呵手折取冰魂去,
不教暗香侵。
玉壶光转碾霜清,
照孤山、自证伶俜。
若问此枝何处置?
掷与野火烹。”
横枝疏影间,偏有暗香沾袖,他便伸手去捉,谁料梅瓣随风而落。
适时风中传来一声轻笑,恍惚间有人贴着他耳垂低语:“阿羽的诗,怎还是这般薄情?”
那夜寒露凝枝时,贺兰摧第一次入梦。
粉墙黛瓦的庭院被夜雪覆成素白,檐角青铜铃铛在风中轻颤,叮咚声碎在梅枝间。
小楼槛窗染着橘黄烛晕,窗纸透出的光痕微微摇曳,像谁故意在邀约。
沈掠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梯登上二层。
推开门,那人背对着他站在窗边,雪色中衣被月光浸得透亮,腰间束带松松垮垮垂落。沈掠瞧见他后颈上有粒朱砂痣,艳得像要滴血,他鬼使神差的伸手......
将触未触的刹那,满楼风铃骤响。
那人没动,只偏了偏头:“阿羽,你终于知道来见我了。”
沈掠指尖一颤,却没能收回。
那人反手扣住他手腕,那指腹温热粗粝,磨得他腕骨发烫。
沈掠的目光却被腕间那截红绳吸引。
他试探着问:“今日在梅林中,是你?”
那人终于转过身来,月光勾勒出他半明半暗的轮廓,却叫人始终看不真切。
他低笑,声音裹着风雪:“怎么?怕了?”
沈掠强装镇定:“装神弄鬼。”
他自幼读的是圣贤书,敬的是天地理,那些怪力乱神之说,至少在此刻,他是不信的。
那人闻言挑眉,忽地欺身逼近,袖间梅香扑面而来,他将沈掠锢在门板上。
呼吸碾过他颈侧,烫得惊人:“不如,你亲身验一验......是神是鬼,是虚是实?”
沈掠闷哼一声,掌心抵住他胸膛,却推不开半分。
他咬着牙,嗓音发颤:“你......松手。”
那人声音带着笑,唇贴着他耳际,一字一顿:“偏!不!”
这个发表存稿到底怎么弄啊,第二章也是研究半天,最后电脑发的,第三章用手机琢磨半天,怎么都是一个存字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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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渡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