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滴积聚油纸伞边坠下,砸在汀步石碎成花,沾湿吴望脚背。
低头看,无数双枯槁黑青的手扼住了脚腕,像是被注铅般难行。
“难忘,你怎么不说话?我就在外面,你出来就能看到我。”
“子君,我走不动,你能不能进来接我。”
女人绝望的看着逐渐往上攀附的手,用尽最后的理智向子君发出求救信号。
……
玻璃的另一侧房间内,热带植物茂密生长,顶端垂下的松萝随新风系统摆动,人造光影从植物缝隙穿过,蔽日如缕般。
斑驳的光影映照在一张惨白的人脸上,子君靠近玻璃想看得更真切些。
“你过来我这个角度看,难忘她好像奥菲莉娅。”子君侧头跟身旁的人讲述。
双腿放在桌上的沈焱,视线透过单向玻璃戏谑:“我说你怎么也开始文艺起来了?”
“难忘说希望有一天在她死的时候,是一场盛大的艺术。”
“她不是老早就签了捐献吗,要我说,那也是一场盛大的艺术。”
沈焱点燃一根烟,从烟雾中看过去,房间内的女人更美了几分。
“以她前段时间的状态来看,按理说不可能会严重成这样。她在回忆的梦境里,出现解离情况,她还在试图修改创作,情况不怎么好。能把她拉回现实,实属不易。”
随着白噪音响起,子君点燃一根香烟:“她的睡眠障碍已经严重到每天只能睡三小时,那些药吃得她反应迟钝,我很担心~”
“要不然让她辞职,再出现上次一样的事情,你怎么救?”
“难忘她喜欢建筑,让她辞职比登天还难。”
“就是因为她的工作,需要经常去工地,上次是五米的楼板,那下次呢?”
子君烦躁地将半截香烟掐灭,回头定定看着沈焱:“我把你叫回国,就是让你治好她。”
“大姐,你讲讲道理好不好。”
“别叫我大姐,我不姓沈,我姓子。”
“好,当我没说。”沈焱挑眉,声音渐弱。
子君放缓脚步声从隐藏的侧门进入房间,将毯子盖在吴望身上,手指轻柔的划过她如瀑的发间,几根银白的发丝被拨开。
第二日,吴望从悬浮木床上醒来,看到子君坐在地上熟睡,慢慢抽出自己被握住的手,尽管动作很轻,但还是将身边人惊醒。
“这是哪儿?现在是几点?”吴望环视一圈。
子君掏出手机看了一眼:“这是专门给你用来睡觉的地方,现在是下午四点。”
吴望半靠坐起,疑问道:“我从昨晚睡到现在?”
子君折好毯子:“是啊,难得你睡得这么好,张婶说你喜欢跑去她乡下的花圃睡觉,我想着也给你弄一个房间出来,喜欢这里吗?。”
“喜欢,这些都是你自己弄的?”
“我就种了一些,看看这个地方,有没有熟悉感?”
吴望思忖:“看着是有些像我之前画过的一张手稿。”
“平时也没见你记性这么好,四年前画的竟然还记得。”
吴望绕着房间认真看植株,转而语气轻快道:“子君,我想休息一段时间,现在钱也赚够了。”
“好,我陪你。”
听子君这样说,吴望拧眉严肃道:“那不行,你要好好上班,不然病人怎么办?”
“世界上医生又不是只有我一个,况且现在你也是病人。”
吴望愣了一瞬,继而故作轻松:“这里有洗澡的地方吗?洗完,你们医院食堂应该还能赶上最后的饭点。”
子君抬手指着一片蕨类植物墙:“那里面就是,但现在你可不能洗澡。饱不洗头饿不洗澡,就你的小身板,等会晕了怎么办?”
吴望不管不顾向植物墙走去:“没事儿,这儿不是还有你在吗,把我外套口袋的小盒子拿来。”
子君推开房间,吴望已站在淋浴下方,水流将绵密的泡沫从肌肤剥落,她的皮肤是苍白没有血色的,遍布全身的青灰色血管隐在皮下,那是一具病态且漂亮得不真实的躯体,水雾弥漫间,腰后那道增生凸起的伤疤因为温度的变化显得扎眼。
注意到子君进来,吴望半眯着浸水的一只眼回头:“给我吧。”
东西递到吴望手中,子君却没有要出去的意思,她饶有兴致的看着。
吴望快速打开盒子,里面居然装着的是两支葡萄糖注射液,中指一弹,玻璃渣子悉数碎在了垃圾桶里,对着灯光举起玻璃瓶,仍旧半眯眼看了一眼底部,确认无残片,仰头一口喝完,随后嘱咐:“这袋垃圾贴个警示标签。”
子君担忧问:“你怎么喝这个?”
“太忙吃不上饭,或者低血糖的时候就喝一支补充体力。”
子君想到以前吴叔还在世的时候,留宿吴望家,见过吴叔晚上回家顾不上吃饭,也是这样一气呵成的动作,后来她参加规培时,第一次喝光整瓶葡萄糖,那种齁甜刮嗓的感觉,时至今日都忘不掉,心下更是心疼吴望。
吴望快速擦干身子,在衣帽间挑着衣物:“准备得还挺齐全,真是应有尽有。”
穿上衣服,吴望参观起这里,疑惑地盯着子君:“所以,这是你新置办的房子?”
“嗯!”
“看着不像是你喜欢的风格,反而更对我的胃口,我要和你换房子。”
“那我得好好想想换你哪一套房子。”
“行,想好跟我说。”
子君偷偷观察着吴望的反应,眼底满是得逞之意。
医院食堂人满为患,每个窗口都是大排长龙,吴望失落:“算了吧,出去吃。”
子君笑道:“我决定?”
吴望点头:“听你的。”
两人并排走过街,从后门进入医学院。
门卫大叔还记得子君,热情招呼:“同学今天不上班吗?”
“医院食堂人太多,回来蹭蹭食堂。”
两人一路上引得不少同学侧目,大二就在柳叶刀发刊的子君学姐是神一般的存在。
教授们当年为了抢她甚至在校内论坛上公开喊话,只要她愿意换专业,一路直博,导师们甚至可以单独给她提供研究室,研究方向的经费也一力由系里和导师承担,即使开具这样的条件,学姐仍然没有改变所学专业。
时至今日临床医学的学弟学妹们,谈论起这个学姐都引以为傲,以至于后面好些年他们专业的录取分数都比同校其他专业要高很多。
跟在后面有认识这位学姐的同学小声和同伴说:“子君学姐牵着的人,是不是她的女朋友啊?”
“她两身高好配啊,你看,学姐女朋友的胳膊,好清晰的血管啊。”
“救命,简直就是最完美的血管**标本。”
两个女生的讨论方向越来越偏,吴望扯住子君衣角:“我是血管**标本?”
听到这话,两人静下来想听子君学姐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那是她两不知道你的骨架有多完美,不知道未来要造福哪些学弟学妹研究你的大体。”
女孩们听出学姐女朋友签了遗体,钦佩之心油然而生。
矮个女生小声惊呼:“你看她的脚,骨架好标准,比解剖的例图还漂亮,连人字拖都变得高级不少。”
“子君学姐怎么舍得女朋友签遗体的,这要我女朋友,我要亲自把她制作成标本,放在家里收藏。”
越听越担心自己的人身安全,吴望问:“不是,你们医学生也这么变态?”
子君吃味打趣:“怎么,你以为就学艺术的变态?”
吴望眼看说不过,识趣闭嘴,但子君却没有放过她的意思。
继续挖苦:“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大学那个笔友,还学艺术的。唬我说什么自己谈到了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跟人写了一年电邮,愣是没确定一下对方性别。
人家爱你爱得要死要活,各种打听,还让国内和你同校的朋友偷拍你的照片视频给她,回国找你,一看本人更爱了,爱得,想整死你泡福尔马林。
不是我说,你但凡让对方发个照片,或者打个语音电话,也不至于连对方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吴望生气地甩开牵住的手,冷着脸往前走。
子君加快脚步追了上去,重将手扣紧求饶道:“好好好,我错了,难忘,咱们是去食堂,你走错了,往这边。”
身后两个小尾巴拿着饭盒从吃瓜中反应过来,立马跟上前面两人的步伐。
吴望手指掐上子君的腰拧着威胁:“以后,你要是再敢笑我无疾而终的恋爱~”
还未说完,子君就举手作投降状:“以后再不敢了。”
从刚才话里回过味的吴望问道:“你怎么知道她找人偷拍过我。”
子君坦白:“因为你说起过她,我就留意了一下,然后我也找人打听了一圈,对方口碑风评确实不错,我看你当时那么投入,就没有浇你冷水,后面我朋友告诉我她的社交账号,我就翻墙认真研究了一下对方,顺便黑了她账号,发现她和别人的聊天记录里面有你的照片和视频。”
“可她回国,我都不知道,那天你怎么在呢?”吴望追问。
“因为我想看看这个女生到底想对你干嘛,发现她订回国的机票,后面她还查阅了大量资料,如何制作标本。
和朋友炫耀自己的女朋友美得像艺术品,我就怀疑她是不是见过你的身体,思来想去,也就你那个在国外艺术圈混得还不错的师姐干的好事,她之前画过你,那幅画在国外的艺术圈引起不小的轰动,很多人怀疑模特的真实性。
就顺手研究了一下你师姐的账号,发现这个人在你师姐的账号下留言问过画里的模特是否是真实存在的人,你师姐回复说是自己的小师妹,没有美化,还说自己画不出你的美。
哪儿有第一次见笔友,约在偏僻的老巷子里。
还好你聪明,死活不出学校,她急了这才准备在学校后面的建筑工地把你迷晕,她当时可是联系了缅市的人把你偷运出国呢。”
吴望想到当时在建筑工地,一个女人找自己问路,转头给对方指路时,口鼻就被人捂住失去意识,遗言都还没来得及说,大脑一片空白的感觉,光是回忆都后怕。
听完缘由,下意识抓紧子君的胳膊,身体也贴得更紧密:“还好你当时回来了。”
揽紧吴望肩膀,子君安慰:“对啊,还好我回来了,你真要不见,我能疯,哪怕前程都不要,我都会弄死她。”
听出学姐话中的狠戾,两个小尾巴默契交换眼神。
子君没有讲的是,当年并不是只有女生,还有另外两个缅市马仔,在远处看到吴望被迷晕后,她几乎靠本能冲上前。
小个子的男人被子君扎伤脾脏后又被割断了手部肌腱,胡子男仅是对上子君的眼神,就吓得拖着同伴逃离。
最后威胁女生,准确报出对方的家庭成员信息,再敢打吴望的主意,就让她一家人长眠国外。
……
拨开食堂大门的冷气帘,吴望侧头踏进,寒意顿起打了个冷颤,子君环视一圈,找了个远离出风口又靠窗的座位。
子君的出现让更多同学注意到坐在身旁的吴望,大家小声议论着。
“学姐这是高调示爱吧。”
一路跟着吃瓜的两个女同学也找了个附近的位置坐下,方看清学姐女朋友样貌。
两人磕得更起劲,胆大的女同学,悄悄拿出手机偷录视频,吴望抬头刚好对上那位同学,犹豫一秒不到,就见学姐女友笑着挥手和镜头打招呼。
掌镜的同学意识到吴望的善意后,胆子大到将镜头偏往子君的方向。
吴望光脚滑过子君裤管,视线引导子君看镜头。
正剥虾的子君,仅看了一眼镜头,才将剥好的虾肉放进吴望餐盘,擦干净手后往桌下伸去,最终落在身旁人的大腿上。
手法温柔缱绻,像是安抚猫咪一般,吴望自觉没劲不再用脚闹她。
然而对面镜头,将桌下两人的小动作记录无遗。
饭后,子君牵着吴望漫步操场。
实在走不动后,吴望晃着她的手:“回家吧,去你的,不对,是去我的新房子那里,我想回去了。”
开车回来,吴望才注意到楼盘的名字——观山樾。
吴望念着这个名字两次后,不禁疑问:“这个楼盘好耳熟,是哪个开发商?”
掌方向盘的指节稍紧:“国复集团。”
吴望气愤:“我就说怎么有种熟悉的感觉,原来是当年秦丝~”
话并未讲完,又道:“等会儿停车后,一起散步看看吧。”
子君默默跟在吴望的身后,听着她一路介绍。
最后被带到楼盘西门处:“当时这里还是个乱石堆,落日在远方,云霞铺到我身后,起伏的山脉连绵不断,当真是壮观,就想了观山樾这个名字,可惜今天我们没赶上夕阳。”
子君笑说:“明天来看,我跟物业提一下建议,弄个围炉煮茶的活动。”
吴望并未多想,欢喜着能尽快看到夕阳。
趁着吴望在书房开视频会议,子君走到花园,拨通一个号码:“明天,集团旗下物业所有项目,组织一个针对业户看夕阳的围炉煮茶活动没问题吧?”
“没问题!马上出通知下发给物业集团所有项目。”
得到满意答复后,子君挂断电话。
另一头的男人想了一会,给董事长沈复打去电话汇报:“沈总,子君刚刚打电话让我们物业集团组织一场业户活动。”
中年男声威严:“这都需要请示我?业户交的物业费本身就应该回馈业户。”
“沈总,子君的意思是,看夕阳,围炉煮茶,而且是明天。”
男人站起,缓缓合上桌上的书,言语试探:“你的意思是,她谈恋爱了,对方住在国复楼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