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同书对这样的结果早有预料。
她自顾自画着自己的画,像个木头桩子。她不说话,相幽就更不是多话的性子了。
翁同书和相幽越来越像。
翁同书没把相幽养好。
她想补偿,问相幽:“霍将军把院子封了吗?”
“没有。”他哪敢。
“他是兄长,长兄如父,你说孤能忤逆他吗?”
“……”
翁同书吐出一口气,说:“陪我去买点朱砂。”画画用。
相幽拧着眉头。
庄园经济,自给自足,买什么?市场上有卖吗?
“不愿意?”
“……不敢。”相幽揣着明白装糊涂,去给她准备东西。
翁同书掂着钱袋,拽着门不让她关:“走了。”
相幽拿了把两把伞跟在她后面踉踉跄跄。翁同书气笑:“不想出去算了,没打算勉强。”
“……不是这个意思。”
她们从正门出去的时候,没有人拦着。翁同书对相幽说:“你看,霍伤竹巴不得我走呢。”
相幽:……啊?是这样吗?
翁同书朝某个方向点点下巴,语气幽怨:“指不定在那个地方埋伏着想整死我呢。”
相幽心想:不是啊,这大门儿几个月了也没拦过您啊。
翁同书收回了那幅要死不活的幽怨表情,决绝地往外走。
走了几步,相幽倒戈:“霍府君要查华林园。”
“查呗。”
“诺。”
“相幽,要忠心。”你是霍家棋。
“诺。”
“华林园这么大,你说,他们能查到吗?”
相幽躬着身,整个人都矮了。翁同书出行没过府里人的明面儿。她倒是坦荡,既不要车,也不要人马。
“霍伤竹和我吵架冷战了几天,我好不容易出趟门,机会难得。”她看着青天白日,心下轻松,“我要拿他做刀,就不怕他生气。如果结果不是我们想要的,大不了拼一个同归于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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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幽多年后也不知道翁同书是怎么算到的。她自己去换朱砂,轻巧把相幽绕开。相幽自认为武功傍身,虽是三脚猫,却也有些手段。偏偏遇上一个主子滑过泥鳅。
朱砂红,被水晕开。
翁同书巧笑倩兮:“袁郎君。”
袁子荆靠在爬满青苔的墙角:“殿下。”
“你要取我性命吗?”
他诧异:“殿下何出此言?”
翁同书感觉袁子荆正在用阴森森的眼睛盯着她,她没有和袁子荆打过交道,难得见过一次也只是打了个招呼。识人面相,不是个好相处的。等她绷得快崩溃,袁子荆才眯着眼晴,态度随意地软绵绵问上一句:“殿下刚刚去哪儿了?”
“府外。”
牛头不对马嘴,袁子荆也不生气。他笑呵呵地对旁边的人说:“袁吾善,怎么不给殿下行礼?”
袁吾善被袁子荆突如其来的质问吓得一懵,他抬眼,委屈巴巴:“四叔?”
袁子荆抬手:“见殿下,不跪?”
袁吾善掀袍子,正要往下跪。
“不用跪。”
“跪!”
“孤说,不用跪!”
袁子荆看着她,目光晦涩。停了好几秒,他又和善扶起身边的袁吾善:“殿下宽宏大量,起来吧,不用跪。四叔也是沾你的光,能瞧见殿下花容。”
翁同书视若无睹:“我若死了,霍伤竹难辞其咎。你是要杀我还是要杀他?”
袁子荆看她穿着,星蓝衣、凤信裳,打扮得素雅漂亮,欲羽化而登仙。
“我怎么敢刺杀殿下?”
“你刀没藏好。”她突然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你没打算藏。好坦荡啊。”
坦荡你妹。
袁子荆盛名在外,是个更洒脱的公子哥。他轻飘飘地:“哦?殿下慧眼如炬。”
“有幸,不瞎。”
袁子荆态度温和:“臣听说殿下和伤竹闹得不愉快,想给殿下分忧。殿下若是受了委屈,臣自当上刀山下火海。”
翁同书把伞收了,抖抖水:“说说,怎么个不愉快法?”
“殿下哭了?”
“……没有。”
“臣只是体谅殿下,怕殿下不高兴。”
“君心难测,你不该揣度。”
“听闻殿下在建康华林园过得不如意,臣没去过华林园,不知道华林园如何不好。只是听说刺史长子谯王殿下司马郎君也在建康。这司马郎君性格刚直暴戾,臣唯恐殿下受惊。”
“司马文思不是回荆州了吗?怎么,袁郎君消息不灵通?”
“正是。”袁子荆额前的湿发有几绺落在眉间,他又拨开,“听闻谯王做错了事。”
“你想问什么?”果不其然,翁同书坐不住了,“可怜他?”
袁子荆没立即回答,佯装思考。回答太快,不够真诚。他若有所思,语气平稳:“得看他犯了什么错。”
翁同书:“杀人呢?”
袁子荆愣了下:“嗯?”
“打死了一个封国官吏,不是什么大人物。不过杀人偿命,他躲不开。如今荆州郡内,操劳袁郎君了。”
袁子荆走近几步:“殿下说的哪里话。他打死封国官吏,也不知那官吏做错了什么事,命比纸薄。”
“记不清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袁郎君若是感兴趣,不如孤回头替你问一问。”
“原来是个要钱不要命的小人。”
“是啊。奸佞小人,死了就死了。”
“殿下通透。”
袁子荆问:“论起来,封国官吏能惹上司马郎君,也是倒霉。”
“人都有秘密,他做了灰飞烟灭的棋子。死人守口如瓶,也不叫人有后顾之忧。”
“原来是殿下的棋。”
“袁郎君,你感兴趣?”
袁子荆一脸淡定:“抱歉,太好奇。”
翁同书笑笑:“好奇心害死猫。”
袁子荆和翁同书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许久,翁同书随便挑话头,袁子荆表现得耐心十足,有风度地接话。
两人聊到最后,翁同书给他送了个黑签子:“杀孤这种事——袁郎君做不好决定,可以来找孤算算卦。”
袁子荆没拒绝:“多谢殿下。”
“袁郎君若是有舍不得的人,也可以来算一卦,万一死而复生,也是我法力通天。”
死而复生?
他说去当大官,袁子荆比谁都高兴;他写信说仕途坎坷,袁子荆就想方设法给他铺路,和霍伤竹打好关系,希望霍家能帮一帮;他说自己有了心悦的世家女,袁子荆就暗中查好所有的信息,不动声色搅黄对方的婚事;袁子荆心里记得他回来的时间,记得他喜欢的女娘,记得他一个晚上和多少人说了句话、笑了多少次。
做朋友,面面俱到;做家人,背后靠山。这样的人,能遇见,他多幸运啊!怎么就非要去当那个什么狗屁官吏!
他笑容明媚地说要带袁子荆过好日子,“苟富贵,勿相忘”怎么就只有袁子荆记着。
理想怎么伟大到非去不可?
先来后到,也是我先来的。
袁子荆闭了闭眼,身子靠进墙里,深深吸了一口气:“殿下,您会离开荆州吗?”
翁同书承应:“会。”
他面色平常收了翁同书的黑签,没打算送翁同书离开。“昔在帝尧,聪明文思,光宅天下。”这是司马文思名字的由来典故,这样的人,连袁子荆都怀疑:“司马郎君当真有你说的那么不堪?”
“不熟。”
“不熟,你也能做局?”
“我?我去求了慧观。”翁同书请来了高悝寺慧观。高悝寺是荆州刺史司马休之为慧观所修造。这样的身份,慧观若是出手,当然没有回桓的余地。
袁子荆咬牙切齿:“你真是蛇蝎心肠。”穿着最纯洁的衣服,素着一张白净脸,干的都是这样的事。
“袁郎君不是良善之辈,这个结果对你也不亏。”
“你好像很清楚我会变成什么样的人。”袁子荆审视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翁同书心头一慌。
错了。
顺序错了。
拥有先知的人总是先入为主,习惯带着评价去给人对号入座。这是人视角的局限性,也是人本质的劣根性。
他是她猜测过后的历史人物,她没有办法打包票说是对号入座;即使是历史上哪个人,他也是经历很多事情后才变坏的,在此之前,一切都没有发生,评价本身就是错的。
——你用一个结局,去命定别人可能的死亡。
“殿下,得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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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同书和袁子荆对话的场景,袁吾善在旁边心惊胆战,看得一清二楚。
翁同书轻飘飘地说那些过往云烟的时候,袁子荆的眼神里有千军万马的情绪汹涌,短促,但热烈。一瞬又很快被他压抑下去。
看得袁吾善于心不忍。
袁吾善知道,四叔在乎了小半辈子的人说没就没了。在一个女人嘴里,成了最不值一提的废棋子。
四叔该有多难过?
眼看袁子荆刀都拔了一半,他冲上去拦腰抱住袁子荆,用了七成力气。袁子荆腰被他箍着,动弹不得,恨不得把他一刀杵死。
袁吾善拉住他:“四叔,不可!”
袁子荆的杀意太盛了,真要对翁同书动了手,刘裕和霍起问讯前来,四叔会没命的!
“袁吾善!松手!”
“四叔!求你了!别动手!”袁吾善快哭了,他语无伦次地劝,“四叔,你才在建康受了伤,你别动手!”
袁子荆一脚把袁吾善踹开,又补了一脚:“今天,我要一个公道。”
翁同书没出手,任凭袁子荆咆哮。
她袖子下的黑签蓄势待发。她擅长暗器杀招,杀人于无形。她会让他三招,这三招,算赎罪。
第一刀,袁子荆直击要害。
翁同书躲过去。
第二刀,刀风狠戾。
算了,别让了,死了就大结局了。
袁子荆没料到,劈掌推刀。翁同书手里一根黑签甩出去,打歪了刀的方向。
袁子荆的刀是钝刀,他不是个擅长武功的人。翁同书内心衡量什么时候被他捅一刀比较合适,兔起鹘落,两米窄的巷子极限推拉。
袁子荆的恨意汹涌而来,翁同书只有悲哀和怎么逃脱的侥幸。连计算被他捅一刀,也只是为了让自己少点负罪感。
借刀杀人,借力打力,她暗中做的事情细枝末节,却又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翁同书袖子里的黑签甩出去,差点让袁子荆血溅桃花扇。
突然,被袁子荆身后一把长剑抵回去,擦着翁同书的左耳飞过去。
翁同书看着袁子荆身后走近的人。
“殿下。”
过了几秒。相幽出现在视野里,和她对视的瞬间,面色悻悻。
翁同书冲她勾勾手指。霍伤竹神情一愣。
霍伤竹身后的相幽弓着腰咳嗽,没等气喘匀,就跑到翁同书旁边。霍伤竹反应过来,往旁边走了几步,把跌倒的袁吾善扶起来。
翁同书受了伤,心里疼得面目狰狞、呲牙咧嘴,为了体面还是忍着。看见相幽,翁同书一个撩眼:“你叫人来的?”
相幽张口欲答声却哑。
“算了,我也不该问。”
她撑着墙,摸了一手湿苔。顺着墙根往房梁上看,她冷笑:“荆芥不敢露头?”
瓦片叮当,在几米远的地方落荒而逃似的掉下来。
另一边,袁子荆和霍伤竹陷入了僵局。袁子荆怒吼:“你说的是试探她!是你说不能轻视她!是你答应过我!帮我查个水落石出!”
“如今什么都没有!”
“霍伤竹!我们兄弟情分不能为就此散了吧?”
“没散。”霍伤竹平心静气,“可你至少要告诉我,为什么要下毒手。”
“你杀不了她,我来杀!”
“什么证据都没有……”
“他死了!这群人不该赔命!?”
“袁子荆!过了!”
“我以为,至少你会真心想我好。”袁子荆恨不得那把刀架在霍伤竹脖子上,“你比谁都清楚,这有多重要。”
霍伤竹说不出话。
霍伤竹:“你明知道不会解决问题。”
“我解决创造问题的人!”
“谯王才是应该被解决的人。”
“死了谁,我都张灯结彩!”
“四叔,你别气。”袁吾善在旁边哭哭啼啼,好言相劝,说,“今儿咱们是来找药的。”
霍伤竹:“药我让人送到你那里了。袁吾善,带你四叔走。”
袁吾善看他,心里也是杂的。
偏偏他的话又是定海神针:“带他走!”
袁子荆看了袁吾善一眼,又看了一眼霍伤竹。
他眼里有泪,嗤笑:“你最好能给我交代。”他转身就走,大步流星。
走得远一点,袁吾善发现自己跟不上袁子荆的步伐。
四叔走得太快了,他在宣泄情绪。袁吾善打小就是个真诚心软的,看不得人痛苦消沉,小跑几步冲上去牵袁子荆的衣服:“四叔!”
“四叔,你别气。”
袁子荆面若冰霜。
袁吾善怯生生的,话却坚定,他说:“这个仇,我替你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