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芥和袁子荆一月后查出结果,材料是司天台徐广送上去的。徐广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不会有人质疑。
袁子荆把青简摊开:“去问殿下,去问她。”荆芥拉不住袁子荆,苦苦看着霍伤竹。
霍伤竹四平八稳:“我有分寸。”
“你如果下不了手,我来做局。”
荆芥干笑:“别乱来。”
“霍伤竹,这件事,我要有做主权!”
“司马家两位交给你处置。”
“三位!她也是司马家!”
“子荆,过了。”
“伤竹,你什么意思?”袁子荆抱臂,老神在在,“你忽冷忽热,虚情假意。如今又装什么护着她?”
旁边的荆芥虽然没说话,显然也是这个想法。
“子荆,她已经是霍家的人了。”
霍伤竹说:“我跟她,是板上钉钉的兄妹。霍府尊重她,只要我阿父不走,这兄妹就有得当。”霍伤竹不疾不徐,“我虚情假意是不得不为,你们偏要跳出来数落我虚情假意,既不害她,又不救她。端着隔岸观火的架子,非要立一个好人牌坊。这虚情假意的人,是我还是你?”
霍伤竹装不知道,又不是真不知道:“我不在的时候,你俩背地里献什么殷勤?”
荆芥摸摸鼻子,转移话题:“司马文思为什么打死卢郎君?”
封国官吏卢听道,就这么被打死了。
“查过司天台那幅画吗?”
荆芥问:“画?什么画?”
袁子荆皱着眉,没好气地接话:“徐老身后那幅。”
霍伤竹打仗的时候见过很多谍报的方法:提花织机的孔洞;浸过莼菜汁的鱼鳔;博山炉的堆灰。
多离谱的都有可能。
是以,翁同书用顾恺之的画做把戏,熟悉她的人很轻易就能破解。
画而已,临摹一份不难。
袁子荆记忆力好得令人发指,更何况他和徐广对质时,在那幅画前坐了两个时辰。
袁子荆使唤荆芥:“笔来!”
“纸来!”“墨来!”
荆芥烦死他了,一边被他使唤,一边放狠话:“来来来,来个鸟,等你写完我出去揍你!”
袁子荆敲着桌子:“闭嘴,让我好好画,太吵了老荆。”
“太蠢了,子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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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子荆这一幅画画了三天,底下有一小片留白。
荆芥搓搓手凑过去,嬉皮笑脸的:“放个徐老刚好。”他比划比划,“卡在中间,完美。”
袁子荆懒得理他,问霍伤竹:“怎么说?”
“不好奇我怎么知道有这幅画的存在吗?”
袁子荆不傻:“殿下说的呗!”
“聪明。”
霍伤竹拿着那幅画,去找翁同书。
翁同书正在画画,好巧不巧,画的正是这幅。同样是默临,袁子荆是从左往右画,翁同书是从下往上画。
她补的细节,恰好在留白。
霍伤竹好整以暇:“这是……徐老?”
徐老真容,原来是丹青一角。
翁同书笑倒。
不论是徐老还是顾老,都得被气晕。
霍伤竹把他带来的画放在这幅画的旁边。问:“顾老遗迹,解释?”
“顾老于桓氏有恩,春蚕吐丝,蜡炬成灰。我阿父那个人……”翁同书皱眉,小时候就不喜欢他,现在记忆都少了,就记得很模糊的一张脸和很讨厌的脾气。“我阿父那个人,总是欺负顾老。”
顾恺之教过翁同书作画。
也不算教,翁同书看着他画。他画完了,翁同书就凑过去抹黑两笔。
顾恺之不生气,笑呵呵看着她画。
燕婳没管住她的时候,她基本都在顾恺之这里,相处时间虽不长,胜在顾恺之逗小孩儿十分熟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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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署名,你怎么知道的?”
“这是顾老给你的画。”霍伤竹伸手把袁子荆临摹的那一幅给她,“司天台乃重地,不会允许放一张丹青,徐老能挂在那里,时间也不久,自然有用意。”
翁同书说:“这么明显简单的事情,你不在建康都知道,怎么袁郎君和荆统领不知道。”
“不是不知道,是没想到。”建康周家有人在司天台,冒冒失失插了一脚,要不是他爹霍起这个后台够硬,袁子荆差点没被半路程咬金坑死。霍伤竹说,“这张图,是本来打算对付谁的?”
她不说话。
“南屏香檀,南平太守檀范之;美人怀玉,是江州刺史孟怀玉,对吗?”
翁同书皱眉:“你怎么又知道!”
她抗议完又笑,看透一切的那种笑:“你包庇我。”
“怎么,还非得鱼死网破?”
她眼睛很亮,难得没抬杠,等着他继续说。霍伤竹说:“法理之下,不算违法,算卖你人情。”
好一个卖人情!
“回头找机会还你。”
“今日便有机会。”霍伤竹把话头引过来,“殿下,你之前放飞过一只野鸟。”
今天才来问吗?
太慢了。
翁同书四两拨千斤:“一只野鸟被抓到罢了,找不及方向,四处乱飞。还能被霍将军亲自送过来,实在有心。”
“你是故意的。”
“明知道我找的是一只野鸟,明知道我什么都没写——你不是故意的?”
“我以为你不会直说。”
翁同书没大没小,把话还回去:“我以为阿兄会说:伤竹不知道。”
这件事,包着江州刺史孟怀玉、司马张裕、南平太守檀范之、雍州刺史鲁宗之、竟陵太守鲁轨。这些有真刀实枪的官吏,狼心狗肺也好、父母官员也罢——这些人是怎么拿到暗道消息,是怎么如此迅速地站队、出逃。
不是一句轻飘飘“不知道”就能过去的。
翁同书赌他的心软。
准确来说,翁同书赌他的无能。
她依靠的人,早就因为无力承担历史砂砾被砸死了。死无对证,他无能。
“除了画里这些人,司马文思打死封国官吏,是你诱使吗?”
“有些人的存在,本身就是为了牺牲的。”
“事关重大,谨言慎行。”
“威胁我?”
“求助你。”
好新颖的求助。
沉默半晌,翁同书脑子转过弯儿来,猜到了他此行的目的。
“路都是自己选的。”
“他死在建康!建康皇城!”
“你忘了吗?我住在华林园。”
“建康皇城,当真和你没有半点关系吗?”
“……是。”
“那为什么告诉我?孟怀玉、檀范之、鲁宗之……谁是你的手中刀?”他温和态度越来越凌厉,眉压眼,凶的很陌生。
“阿兄,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这件事就这么过去,行吗?”
“那位封国吏姓卢,范阳卢氏的卢。”
“所以呢?”
“行。”霍伤竹居高临下,“所以,为什么告诉我?”
这件事情翁同书前期做的神不知鬼不觉,为什么临门一脚故意自曝。这只蠢野鸟暴露得毫无价值。翁同书这么聪明的人,不做无价值之事。
撬不开嘴,心知肚明的答案就在嘴边,他把外放的情绪一压再压。
“是司马家吗?”
“……”
“司马文思。”
“……”
不说话,就是默认。
良久,他轻声问:“司马文思怎么欺负你的?”
……司马文思。
翁同书眼睫轻颤。嘴一张,眼泪先落下来。这一滴眼泪,滚水浇心。
“不认识。”
霍伤竹想到安僖皇后的徽音殿,好像又回到一年前。
司马家的阶下囚公主,司马家的王公贵族。
霍伤竹看她服软的样子,强压的情绪濒临崩溃,咬牙:“他怎么混蛋的?”
“你怎么……”
霍伤竹心里吃了黄连一样苦涩:“我怎么猜到的是吗?”
翁同书干脆擦掉眼泪,语气却很冷:“司马文思、司马文宝、司马文祖,有一个算一个,都得不得善终。”
霍伤竹点头:“好。”
“你……”
“我说,好。”霍伤竹重复,“司马文思、司马文宝、司马文祖,有一个算一个,都会死。”
翁同书看见霍伤竹给司马文思行礼。霍伤竹在荆州,是要给司马氏行礼称诺的,他是个弱势者。
“你斗得过他吗?”
“我们是对手。”
“卢听道的事,我不会再问。”他说,“殿下很聪明。聪明挺好的,深潭虎穴的地方,聪明,才能自保。”
他太温柔,翁同书的心理防线轰然倒塌,她闭眼,磕磕绊绊地开口:“剥……”翁同书极力压制,但意识无法控制身体,画面一幕幕在眼前略过。
撑着书案,她突然转身,干呕。
翁同书的手和嘴唇冰凉发颤。
那是一双终于不再虚假、伪善、清凌凌的眼睛。那双泪眼迷蒙全然是脆弱的情绪。
她缓了缓,缓不过来。
翁同书抚着自己胸口,突然反应过来似的整个人一激灵,又恢复了清明和冷静自持的样子。她想起来,她的一举一动都在被控制,她被试探很多次,他们之间没有看护与被看护的情谊,只有勾心斗角。
至少在她这里,她没有感觉到。
一个人的情感如果太浅薄,是淹不死溺水的人的。如果不能真正把水卷进肺里,就当没真正感受过。
她一瞬间失神,又刹那间清醒。
不必试探。
翁同书咬牙:“相幽!”
相幽进来,她的声音近同虚脱:“送客!”
“慢走,不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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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伤竹很给她面子,被赶走就被赶走了。
相幽陪在身边拼命给她找补:“殿下这几日心绪不定,多有劳累,冒犯府君……”
“安慰的话轮不到你来说。”霍伤竹说,“她是殿下,用不着侍从还跟着赔罪。”
相幽答诺。
霍伤竹头都疼:“殿下和司马文思……”
“奴婢不知。”相幽截断他的话。
尊卑有礼,没有一个奴婢敢截主人家的话的。霍伤竹这时候只需要逼问相幽,一切就能水落石出。毕竟,她是霍起的棋子。
“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相幽日日夜夜在翁同书身边,怎么会不知道?骗鬼呢?
霍伤竹吩咐荆芥:“查华林园。”
荆芥瞪眼:“霍……”
“查!”
荆芥被吓了一跳,顿时唱喏。
霍伤竹锐利的眼神相幽迎上去,不躲不避,给翁同书争取:“霍府君,殿下往事,不可擅作主张。奴婢斗胆……”
“你做不了这个主!”
霍伤竹不是傻子,将在外,很多事情都知道。他不问,只是想让她自己说。如今这件事情捅破了天,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怎么可能让他蒙在鼓里,一问三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