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等。
回到东晋,她就难免有尾巴藏不住的时候,戏收不住。
翁同书演技不行,戏寸。
她认。
她打算回建康霍府就知道迟早露馅,亲近人面前就不装了,黑心就黑心吧。
翁同书不像李照兰,李照兰本来是张知书达礼、蕙质兰心、温柔似水的的脸,招姑娘婆子喜欢,更招王侯公子喜欢。
翁同书吃点亏,燕婳当年烧悬铃楼的时候又狠又疯。悬铃官没有不是豁出命做事的,譬如当年苏妲己,譬如褒姒,譬如吕雉,譬如赵飞燕、赵合德,譬如虞姬,譬如贾南风……加上一双三白眼,冷冷一睨,叫下面人直冒冷汗。
初入霍府,寄人篱下,需要的是乖巧懂事可爱的人畜无害小公主。
但是翁同书很会装啊。她聪明着呢,白切黑嘛,有什么不会。你管霍起和陆夫人知不知道她的庐山真面目,当人面儿装点怂,语气软点儿,笑容灿烂点儿,伸手不打笑脸人,任谁也挑不出一个毛病。人畜无害、藏锋藏拙,在没有绝对的实力之前,绝对不招来一身祸患。得亏她会装,相幽又是一个口不能言的。
她以为自己已经技艺绝伦了,谁能想到他霍二郎君人前小太阳,人后活阎王。
活阎王妄图试探她。
那很坏了,大家明明白白的不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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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州,胡诌亭内,翁同书俯下身,用团扇抬起他的下巴。
霍伤竹下颔被团扇的扇缘微微勾起,顺从地被她轻佻打量。
他撞进一双眼睛,大雪崩落。
霍伤竹抗拒:“没人会对兄长这样。”
“没人会让下属爬妹妹的屋顶。”
“我没让他……”
“不算你授命是吗?那我要不夸夸你?”
霍伤竹一言不发,实在抱歉。
他越是沉默寡言,翁同书就越有一种被撞破的羞恼。他表面上对她深表同情,实际上表里不一。他像一个猎人,好整以暇、隔岸观火。
于是这份沉默是一种嘲笑。
她倍感恐惧与愤怒。
“你真是慷慨大度,霍伤竹。”
“外人瞧着,张扬轻狂,我怎么瞧着,简直清风霁月呢。”
“霍伤竹,你演我呢?”她语气微肃,眉眼狭长,冷意和不满细细密密渗透过来。
霍伤竹不作声。
两个人就这么僵持着。
“霍小将军青年才俊,文武双全,自是皎皎之姿。”她刺他,“也是变脸的一把好手。”
霍伤竹“嗯”了一声,但表情平静。
“夸你呢,翻脸比翻书还快。”
“殿下也是如此,臣略逊一筹。”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与善人居,如入兰芷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则与之化矣。’”
“什么道理?”
“大凡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自然之理。”
“嘉言。”他评论。
霍伤竹站起来把那扇子拿开,神奇:“殿下轻浮起来的姿势也挺熟练的。倒让某知晓了一个词:笨手笨脚。”
翁同书哂笑:“听不明白。”
霍伤竹往后退:“臣来是为了白白受殿下一顿调戏?”
“我以为你是因为荆芥受了伤。”
“殿下没打算瞒。”
“我瞒着,你就不会知道吗?”
“也是,瞒来瞒去就散了。”
他说:“情深义重,自然不能白白浪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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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熙十年,霍伤竹的处境很艰难。
这一年,谯蜀灭,刘裕势大,霍起避嫌。
总有人看不惯海清河晏,义熙十年三月,有司主动出击,递交了荆州刺史司马休之长子——谯王司马文思——擅自打死封国官吏的材料。
太尉刘裕全权受理。
谯王司马文思,老熟人。司马休之仕途后半辈子坦荡,留个儿子在建康做人质不算过分。
这混世魔王不是什么好东西,翁同书每次看到司马休之都想骂一句:“子不教,父之过。王八儿子,你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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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司马文思至荆州。
她在荆州被护得太好,荆州刺史司马休之都难为不到她,只能阴阳怪气霍伤竹:“翁家的公主殿下,命真好。”
霍伤竹风轻云淡一句:“家君的命令,伤竹总不能有违父命。”
故意杀人,活罪难逃。谯王司马文思人原本在建康,如今被送到荆州他爹的手底下。
这么大人了,还被叫家长。
司马文思性凶暴,好通轻侠,刘裕甚恶之。
但是刘裕觉得此事不足以完全把司马休之带进来,所以态度暧昧,处理意见也只是杀了司马文思的手下而单独赦免了司马文思。
这个解决方法,翁同书不满意。
即使司马休之上疏谢罪,请解所任,她也不满意——因为他以退为进,退得太多。退的太多,刘裕会不许的。
翁同书要的就是刘裕一击即中的手段啊。
她不满意。
霍伤竹不尴不尬地在荆州,司马休之处处难为他,像司马文思之前处处刁难她。
即便如此,司马休之和司马文思都没机会对她下手。
霍起当年没护住的边边角角,霍伤竹把她护得严严实实。
——这不是好事。
翁同书下了一步险棋。
她要试探司马文思的仕途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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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幽叫人送来了指甲花好叫殿下染丹蔻。大清早的指甲花,带着晨露。霍伤竹和花一同等在大院子外。
他在府内大路,来来往往的人都能看见霍将军仔仔细细盯着指甲花,看得新奇,伸手戳戳:“这还能染指甲?”
翁同书刚起床,困意犹存,衣衫都薄薄的,飘飘欲仙。翁同书打发他:“阿兄喜欢,我给你染一手,回头好好炫耀。”
霍伤竹还真点头了,态度温和:“请殿下不吝赐教。”
翁同书恹恹打哈欠,听他说完下巴都合不上:“什么?”
霍伤竹习惯在外人面前站没站像,吊儿郎当的:“殿下昨晚偷鸡了还是摸狗了,困成这样。”
她慢吞吞地点头,后知后觉:“你刚说什么。你要染指甲?”
霍伤竹配合着她的表情:“我染?也可以。我学一学,帮殿下染。”
翁同书警觉:“什么企图!”
“多睡会儿。公主殿下辛苦了,去睡会儿吧。”
“公主殿下不辛苦,公主殿下命苦。”翁同书伸出十根手指在他眼前一晃,“别趁我睡着糟蹋。”
霍伤竹问:“清风霁月会有那么缺德吗?”
人要有自知之明。
插科打诨完,翁同书不动声色地问正事儿:“荆州刺史会换成司马文思?”
霍伤竹敏感,剔看她:“你认识?”
“……听说过。”
“为什么问司马文思?”
“怕你地位不稳,我寄人篱下会连带着过不好。”
霍伤竹看她神色恹恹说着扎心的话,简直白眼狼。
远处突然一阵鸡飞蛋打、狼突豕窜的声音,噼里啪啦,感觉大早上的头都要炸了。翁同书本来早上就有起床气,能撑着和霍伤竹说话已经是顶天立地。
她思路已经断了,大脑一片空白。
去看后面,是相幽。
翁同书语气不容置喙:“太早了,去歇会儿。”
相幽苍白着脸,把地上脱力的铜盆还打着转儿,水淌了一地。她顺从地应了,蹲身去捡盆,几次三番没拿起来。
翁同书:“拿稳了。”
等相幽走了,翁同书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眼周和头都疼得不行。她汲气,像在抽出一缕魂魄和霍伤竹说话。
“你今日这么早来,为了给我送花?”
她开口语气像淬了冰,霍伤竹恍若未觉:“相幽身体有恙?”
“你很关心她?”
“和这没关系。”
翁同书一哂,你们家的眼线,当然要关心。
她衣衫薄,早上还是有点冷,自顾自回屋。霍伤竹停在门槛,没往里走。
翁同书问:“一个质子,会制约你吗?”
霍伤竹一向谨慎:“不清楚。”
“司马刺史卸任后威望仍在,司马文思凶暴,每违轨度,多杀无辜。他手上可不止一条人命。他不适合刺史。”
不知道是说服自己还是他:“他若登刺史,定然事事与你作对,你成事就难了。”
霍伤竹挑眉:“现在也非易。”
“刘太尉这人不怎么样,唯一做得好的,就是诛其党羽,送于其父,令自训厉。”她话头一转,“我听说,这位司马爱好田猎,烧人坟墓,数为有司所纠,遂与群小谋逆。他对刘太尉积怨已久,意图上书,请军讨伐刘太尉。”
霍伤竹撑着脑袋看她收起面前的指甲花:“这也是件好事。”
“狗咬狗,当然是好事。”
“你不染指甲了?”
“没兴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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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同书的确没兴致,目的没有达到,预期收益太小,她不甘心。
她一直在不动声色地试探。
几日前,霍伤竹抓到一只被射杀的传递信息的野鸟。
野鸟腿上绑绢,落款:杳杳。
——“杳杳,是你的名字吗?”
——“是。我阿母取的。”
字字句句,历历在目。
袁子荆问他:“你要处理殿下吗?”
霍伤竹抬眸:“荆芥在查。”
袁子荆对着他胸口狠狠一捶:“别心软。”
荆芥去查的时候,霍伤竹没坐住。他带着这只鸟,临进门,还是让下人处理了。抓着死鸟见公主,怪瘆人的。
在门槛外,停了又停,只是看她收了指甲花。
看她晨起恹恹欲睡的时候,他就想:总能查出来,再等一等,等荆芥和袁子荆在建康找到理由。
——哪有那么多找补的理由,张嘴一问就知道后果的事。
今岁三月,他在荆州,她在建康。
在司天台,给刘裕神不知鬼不觉送一份材料,太容易了。
他几乎能想得到,借着司天台那群老人、新人的手,用不到她出面,有司就能把司马文思一锅端了。
司马休之是刘裕第一颗要拔掉的眼中钉,刘裕不疼,翁同书就让他疼。
你不是把司马休之当成金书大字、政治招牌吗?枪打出头鸟,你顶在前面,级别高、名气大,“知耻而后勇”,积极进取——这么亲民的荆州一把手,不死一遭都对不起人。
翁同书简直理由充分。
司马休之要死,得师出有名。
拿他的宝贝儿子司马文思开刀,稳中求进之举。
只要司马文思出事,只要司马文思出事,只要他出事,就会树倒猢狲散。
司马文思擅自打死封国官吏,有违法度,要杀头死人的。
刘裕留了一手,把司马文思送到了司马休之身边,令自训厉,意欲司马休之杀了他。
一步之遥。
怎么能一步之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