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天,翁同书都在刻意留意着哪儿有直棍。
找着找着,找到霍起跟前去了。
这里和自己的住所隔着一条平桥,桥下池水清浅,养了几尾鱼;等到夏天莲花莲叶浮在清池中,坐在栏杆上,弯腰就能够到。
霍起问:“我听闻近日殿下与伤竹多有交集,恐有叨扰。”
完了,是来找她麻烦的。
翁同书保守回答:“清谈读书罢了。”
“读书?”霍起轻笑,“殿下不必替他遮掩。”霍伤竹什么德性,霍起能不知道吗?
翁同书被他说得尴尬。
霍起来找她去司天台。司天台乃皇家重地,翁同书自己心里打着算盘,这也太容易了些。
霍起看她疑虑,直言不讳:“原则上是不行。可如果殿下能留下来,就要有些功用,以备日后揄扬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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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这句话,翁同书在司天台有了靠山,霍起在司天台有了明子。
她十五岁这年,就已经算到了东晋的置闰规则有冲突,太阳历每19年置7闰,干支历按章蔀法置闰,两者在402-420年间出现3次闰月错位,导致节气与月份彻底脱钩。
太阳历有误差。自东晋初年(317年)起,未修正的岁差每百年使冬至点西移约1.5日,百年累积误差达15日。
司天台看星星看月亮,星盘上摆满了棋子。二十八宿坐标漂移,“岁在鹑首”与干支历的“岁星守房宿”并存。
她比同事者早十五天,算出星占危机。
是以,一日一日,借着各种由头和身份,一边被人暗地里嫉妒暗讽,一边坐实了高台。
屏风后,命星宿变化,听朝堂政事。
观星占卜,命悬一线,折寿的事情。从彼岸走出去的人,更是。
义熙十年客星犯轩辕,刘裕灭南燕,慕容超被斩;
义熙十二年轸宿异常,刘裕西征后秦,轸宿主车驾;
义熙十四年太白昼见,次年晋安帝被缢杀;
元熙二年太白犯紫微,刘裕篡位时,正是“太白经天”。
——她都算准了。
也不能叫算准吧,毕竟,她本来就知道。别人问的时候,她就随手一指,说是和角落里的徐广学会了怎么做事。
青简渗血,徐广兢兢业业记星象。
霍起愿意捧她,是因为她真的有拿得出手的才华。才华,是最宝贵的东西。
谁也想不到,日后她说出的每一条星象判断或为谶语、或为朝纲,一条一条写进史书里。
她说:“彗星出天津,入太微,经北斗,络紫微,八十馀日而灭。今四海分裂,灾咎之应,夫昔王莽将篡汉,彗星出入,正与今同。国家主尊臣卑,民无异望,晋室陵夷,危亡不远;彗之为异,其刘裕将篡之应乎。”
众无以易其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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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同书和别的女郎不一样,她游走于朝堂之外,又隐身世家之间。
她的身份敏感而特殊。
头一个看她不顺眼的,是著作郎李恩。李恩文采好,极聪慧,他十三岁时就写出《邠州论》——著作郎身居要职,文采好,骂人的文采更好。
翁同书拿着那份阴阳怪气的文章,看着眼前来替父赔罪的少女。
来人名叫李照兰,著作郎李恩女。
李照兰,芝兰相照皆佳士。
她生的好看已经在翁同书这里拿了高分,态度也好,翁同书不动声色地观察她:言辞温柔,神态羞怯,举止得体,如近幽兰。
翁同书觉得她是一个可交的朋友。然后一笔勾销,说,算了,令尊批评的是。
霍家本想给她撑腰,没想到是李照兰来,倒显得他们欺负人。
霍三郎君霍伤楼也认识她,凑过去悄悄告诉翁同书:“这是周大哥心悦的人。”霍伤竹的同窗吏部尚书郎的独子周津榕,家里种了一棵枇杷树,因为养在屋子里面,枇杷都比寻常人家黄得早些。
“你怎么知道是人家心悦的女子。”
霍伤楼老神在在:“那位女郎是著作郎李恩冢嫡女,听闻名叫李照兰,她的姨娘和周老夫人是姻亲,关系好,两家往来多,大家都知道,周大哥以后要娶她。”
枇杷兄喜欢的少女,原来是这样一个人。
翁同书对她有了兴趣,话头抛过来,时不时搭几句话,一来二去女儿家熟起来,常有往来。
翁同书不爱交际,也懒的应付。霍府从来没有委屈过让她当什么交际花。她少见几个有趣女子,著作郎李恩之女李照兰的出现,明媚如春。
她素雅、聪明、痴心、情深、慧极、体弱多病、弱不禁风,一口一口的汤药吊着命。周家心疼这样一个女儿,每日都有草药供着、医师把脉,望闻问切。
这是一场轻雪。
可她喜欢,她喜欢李照兰不动声色下的蹙眉和嫌弃;喜欢李照兰强忍着乖顺的厌恶;喜欢看到轻雪融化。
她学绣工,问李照兰线要怎么劈、色彩要怎么叠、十字要怎么针、袖口要怎么车。
李照兰最经常被问的问题就是:你这条命要怎么寿比南山的活?
李照兰撩头发:“那你敢不敢赌,就凭我这薄如蝉翼的命,也能万事如意,心想事成。”
“赌鬼。”
李照兰躲开:“我手上有针。”
她拿着线穿针孔,轻手轻脚,亦能搅得手帕如鱼尾,动荡不安。
霍伤竹同周津榕还算交好,她也与李照兰没什么隔阂。
她们一同斗过诗、比过画,看李照兰绣线,看翁同书算卦。
翁同书懂星宿,会算卦、解签文,这都不是寻常闺阁女子会的,又是玄之又玄的东西极抓心挠肝,李照兰忍不住靠近她。
翁同书身上很香,花草木香,淡淡的。她喜欢,翁同书就把洗澡的方子告诉她:牵牛子八两,皂角三两,天花粉、零陵香、甘松、白芷各二两,靡成细末,洗脸或洗澡时擦于皮肤,皮肤润滑白净。
李照兰立刻欢欢喜喜地尝试。
霍家父子几个都不在家,李照兰是她的玩伴。翁同书总有东西要给她。
她领着李照兰逛了自己的整个园子,看她对自己的妆台好奇又礼貌,不知道该怎么去看。
她笑:“傻。”
翁同书走至妆台前,将一个瓯窑瓷盒打开,挑了根玉簪花棒摊在面上。等匀净了,又打开另一个德清窑的盒子,用细簪子挑了一点儿抹在手心,用一点水化开抹在唇上,手心里打颊腮。
“不曾见过这样精细的物件儿。”李照兰惊喜。
没有女儿家不喜欢这样的东西。
“都是别人的主意。那样儿是拿紫茉莉花种,研碎了倒上香料,我这儿什么香料的都有,常用的就是茉莉香。这样儿是用上好的胭脂拧出汁子来,淘澄净了渣滓,配了花露蒸叠成的。都是些不算高贵却磨牙的花样。琢磨出的这些,又干净颜色又好,别人想要我还不给呢。”如今李照兰喜欢,直接送了出去。
燕脂起自纣,以红蓝花汁凝作之。调脂饰女面,产于燕地,故曰燕脂。
胭脂难买。
她喜欢李照兰。
她如果喜欢一个人,当然要把好东西都送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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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李照兰,还有一位女性,大有话可说。
陆熙身边伺候的大姑娘,绿姬。
绿姬身上有种气质,装模作样的气质,和她很相似。她对翁同书的到来不屑一顾,行为举止温和有礼,好像一个知心大姐姐。
翁同书故意去找过她一遭。实在是她太清闲,想找人套套话,收集些线索。
她光明正大地来,绿姬见到她时却很惊讶。
绿姬赶忙用手掀了掀,理理皱成一团的宫绦。忙而不乱伏在羊毛毡子上给翁同书行了个大礼:“我是二郎君房里的女郎,自**岁便在陆夫人身边服侍。”
翁同书静静瞧了,上下一看,生的清秀俊俏,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五官薄薄的,称不上漂亮,看久了倒觉得舒心。
“起来说话。”
“诺……”
翁同书接了茶,浅浅掀开眼皮,暗想:这是……霍伤竹的通房啊?
“这便是日后有了结果的,将来是要做太太夫人的?”
“绿姬不敢!”
“有什么敢不敢。你的命不是我定,也不是你定。”翁同书不是来找她麻烦的,顺口一问,“我瞧见陆夫人对绿姬阿姊多有疼爱,见你气质卓然,不知绿姬阿姊来历为何?”
绿姬肩膀一耸一耸,哭哭啼啼的样子:“奴婢是被人贩子卖到霍府来的。”
翁同书喜欢高手过招,故作惊讶:“那你原来叫什么?从哪里来?”
“我是寻阳郡柴桑县知县之女,卢听桐。”
“知县家的女郎!怎么到这里,有霍家庇佑,过这种好日子。”
室中突然十分尴尬。抬起头来,绿姬脸上不见一丝泪痕,说:“奴以为,公主殿下会可怜奴婢。”
“孤以为,你会体谅公主殿下。”
“我是被卢家扔出来的女儿,回去也过不上好日子,霍府待奴婢情深义重,绿姬有心报恩。”
“无以为报,以身相许?”
翁同书对绿姬印象深刻,但不大好。
绿姬情商高,会说话,怼死人不偿命。又是高端的泡茶手艺,翁同书跟在后面都得努力钻研,万一日后用得上。
彼时,她和霍伤竹关系正不尴不尬,湖心亭扰人清闲差点进了他黑名单。可躲躲闪闪只会让人浪费情绪。翁同书需要舒适的环境生存,需要和周围人打好关系。她就直接问过霍伤竹,开门见山、平铺直叙:“霍郎君瞧不上我是因为什么?”
霍伤竹被她问得傻住。他扪心自问,对翁同书绝对称不上绝对厌恶,只是她的存在太突兀。翁同书进入司天台更是超过许多人的有本事。她在帘后就能运筹帷幄,比起司天台那几个走后门的草包值得敬佩多了。
一个女郎,有此品性。只是觉得突然出现一个人叫自己“阿兄”,心情复杂,想法颇多,矛盾郁积。
两人在明亮花园正僵持着,翁同书突然转过头。
意有所感,她恰巧瞥见陆夫人在群花掩映间若隐若现的身影。
霍伤竹也看见了,原本和煦的表情一下子就冷下来。
他讨厌陆熙?
翁同书好奇,兴致颇高。
她默默挺直了脊梁站在原地等陆熙走近,等到陆夫人从后堂门踏出来的那一刻,她就低下头去,盈盈福身行了一礼。她一福身,身后一大堆婆子丫鬟也跟着“哗啦啦”的福身。
陆夫人拈着帕子,笑:“殿下在这花园儿里玩得可开心?”
翁同书语气不轻不淡,客客气气:“风和日丽,花好景明,自然开心。”
陆熙轻轻拍着胸脯,朱唇微启:“那便好,不然倒显得我们霍府亏待公主呢。”
这话听着不舒服,寄人篱下的意思更加明显。翁同书心里一沉,不多言。
偏偏绿姬又轻巧巧地添上一句:“隔得老远儿就听见这边嬉笑怒骂,好不热闹。没成想竟是公主和二郎君。”
陆夫人立即嗔怪:“伤竹很会欺负你妹妹。”
“不敢。”
一串对话下来,谁都别扭,谁都不开心。
这就是绿姬的本事了:谁能把一句话说得既体面又戳人心窝子,这就是高手。
绿姬这种事儿没少干,单纯看什么不对付,软刀子进,红刀子出。
还有一茬,绿姬不待见李照兰。
翁同书觉得:很有意思!
她知道,李照兰是温温柔柔坚韧小花,她喜欢这样的。让人很有保护欲,她在见到李照兰第一眼,就可耻的和大多数男人一个心理。
绿姬不待见李照兰,不是“爱屋及乌”托翁同书的福——绿姬见李照兰第一面,就不待见李照兰。
李照兰不蠢,在这个圈子里长大的,耳濡目染,没有蠢的——蠢的早死了。每一个世家子弟,要么有资本霸气外露,光明正大威压;要么扮猪吃老虎,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笑面虎。
李照兰,她只是势弱。
忍气吞声,很憋屈。
绿姬看不惯李照兰那份虚伪,李家想攀附周家,高举“义薄云天”的牌子,整着强买强卖的勾当。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
李照兰身体弱,时时寄居周府。绿姬心里千恩万谢枇杷兄得了这姑娘青眼,没来眼前霍霍自己。
但是,绿姬不理解翁同书怎么和李照兰玩得来,匪夷所思。翁同书和陆熙都处不好,竟然愿意陪李照兰打太极。
翁同书表示:她们没有利益冲突。李照兰图周津榕和周家主母的地位;翁同书不图这个,自然互不影响。
翁同书伸手拿了一颗葡萄塞进嘴里,边嚼边慵懒道:“从远处看,每个人都是善良的。”
但翁同书每次碰见绿姬,简直是追着人杀。
——“无以为报,以身相许。”
这句话几乎成了绿姬的心结。从前没有人敢挑破,如今被翁同书指出来,她闷的慌。
陆熙救她于水火,她去给霍伤竹当通房?
翁同书只是随口一问。
春日几许,绿姬和翁同书处得多,许多辛秘当笑话下饭,真话假话掺着说。
只要不提及李照兰、陆熙、霍伤竹,她们就没那么尴尬。
绿姬在窗边绣花,翁同书也拿了一块布跟着学。没有教学氛围,绿姬自顾自做着自己的女红,她挑出一缕丝,有一搭没一搭道:“陆夫人人很好。”
“夫人她……她是个好人,纵有千般不是,也有一个心软的好处,刀子嘴豆腐心,终究是向善的。”
绿姬矮着头,把线头穿进针眼里,她轻描淡写,“家里不要我的时候,把我卖到霍府。人牙子说我年轻会舞,**岁的孩子会什么,陆夫人没要我。后来呢……”她缝连理枝的叶子的手一抖,指尖冒出一粒血,用大拇指一挤,像一颗红豆。她吮掉指尖的红豆问:“下雪天跳舞,他们说叫‘踏血寻梅’,是陆夫人可怜。”
绿姬把针扎回线团,说:“不提了。”
翁同书还没适应:“……卢听桐。”
卢听桐知道翁同书是心疼自己,她承不住。
卢听桐被家里丢了,是陆熙把她捡回来,拍一拍、洗一洗、晒太阳、穿好衣服……她觉得,还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