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同书已经有很多天没说过话了。
她在这个环境里什么人也不认识,什么情况都不适应。她的十五岁被撕裂一条口子,时间的裂隙是无解的环、单面的环,粗暴地扯开,又粗糙地缝上。
她不属于彼岸,也不属于华林园。即使她是东晋的公主,一个存在得不尴不尬的公主。
——沉默的时候傻傻盯着什么发呆,然后觉得日复一日的茫然。每天的洗漱、吃饭、读书都是拘谨,过得格格不入。她不说话,宫里的人都觉得她像傻子。
只有相幽。
相幽是她的近侍,是在她身边时间最长的人。她几次张口想说话,却又怕相幽听不懂,最后还是一句也不说。相幽有时捧着棉袍来问,句子里夹杂一些文言古词,她就回一个字:“要。”相幽问什么,她听明白了,就说“好。”有时候觉得也要融入漫长的古代生活一些,就故作深沉地点头,说:“善。”太复杂的听不明白,就不说话。一来二去,这也成了难言的默契。
其实华林园的公主不是不会说话,只是说的话少。只是实在无话可说。那是一个很深沉的公主,也许是装的。华林园外的,不知道;华林园内的,不敢知道。
默认:那是一个政治斗争的牺牲品,不要招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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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同书乐得清闲。她当年在忘川茶舍也是这样,那个时候她要应付的很少,没有人来光临,只需要每天对着博古架上的瓷瓶,一个一擦干净、摆好,看一个下午。
翁同书躺在大大的木床上想家。
一个没有资格去想的家。
呆在忘川茶舍也很好,没有人来打扰,习惯了一个人安安静静的泡一杯西湖龙井,翻一本古籍,又是一个下午。
相幽时不时来关心几句,翁同书认真地敷衍过去。
相幽不是个可信之人,她是霍起的眼线。她没声张,大概猜到了。
手段太低级,她睁只眼闭只眼算了。
偏偏总叫她看见,她不得不提醒相幽:汉高祖鸿门宴归营,立即诛杀曹无伤。身旁细作,放哪儿都不受待见,相幽,我不杀你,是怜悯,得寸进尺就没意思了。
姐姐,你当个间谍敬业一点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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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幽说霍起在均益亭。
大雪里,青梅煮酒,红泥小火炉。
翁同书不想去,她在竹丛后面看了会儿。有点无聊。
东晋这一年,皇帝司马德宗,晋孝武帝司马曜长子,东晋的第十位皇帝。司马德宗即位后,内乱频发,国势日衰。
琅琊王司马德文一路扶持,作为实际的皇家代言人。
霍司空和刘太尉下棋。
瞧着风平浪静,实际上剑拔弩张。毕竟博弈嘛,也就那么个氛围。而且这两个人,场面轻松不到哪去。
恰似“青梅煮酒论英雄”。
翁同书深谙。
攀着一根竹节的手稍稍泄了些力,她身旁原本被压到极限的竹枝突然往上一弹,还没来得及躲,于是几根竹子枝叶相依拼成的雪盖往下倒。
雪花肆无忌惮地落在她身上,翁同书几分恼地看着身旁的竹枝。竹丛依旧挺立,可怜她遭了一场无妄之灾。她的眉间、发梢……全身都被染白。伸手拍掉身上的雪,抖抖宽袖,还从鬓发间摸到一个小冰砣子。
翁同书叹了口气,看着头上竹叶时不时飘过的细碎的雪。
突然雪花停了,一顶纸伞笼罩住她的头顶。
与桐油纸伞一同递过来的,还有生来含情的眼神。
他长了一双凤眼,那是一双很勾人的眼睛。内眼角极细,眼尾上扬靠近太阳穴,轻而媚,再加上纤长的遮住的瞳孔睫毛,显现出冷冽和俯视天下的孤傲感。
伞下的人执着伞,身穿黑色狐裘,容貌昳丽。他眼底含一点亮光,瞳仁里映着她乖巧昂头的样子,问:“殿下?”
翁同书抬头看他,呼吸一窒。
眉间雪化了,顺着高高鼻梁滑到挺翘的鼻尖。她一个愣神,又一滴雪水落到人中的浅窝里,而后没进唇珠。
翁同书抿唇,抿去那一点湿润。
皮下三寸为骨,骨上三寸是皮。美人骨、倾城颜,就是这个人。
她在竹林堂窥见过他背影。
月台门中,不敢细看。
窗含远鹤通书幌,宵雪压竹落砚池。
一池相隔,不会。
她后知后觉的骄矜一点头。
“在下荆州参军,霍伤竹。”霍伤竹,霍起的嫡子。
“殿下戏可观完?”
霍起让霍伤竹请她过去。
霍司空还真是,算盘打得噼里啪啦、防不胜防。
一把伞下,两个人距离隔得近。翁同书垂下眸,掏了条帕子擦脸,动作慢条斯理的。
“华林逐鹿。”而她就是那只鹿。
“殿下聪颖。”
听不出在夸人,谢谢。
相幽手里的伞要举不举,霍伤竹抢了她的活。伞在她手里,她没有资格撑。
翁同书自顾自往前走,绕到小径,走向均益亭。
均益亭里霍起和刘裕正是剑拔弩张,拍桌子掀桌子的千钧一发。
一路走到均益亭亭下,霍伤竹后她一步,在她头上撑了一把伞。
“司空、太尉。”她行礼。
霍起和刘裕表面上也客客气气的。
霍起先问:“敢问殿下近来可好?”
“安好。”
“昨日司天台夜观天象,上报……”霍起一字一顿,“华林有异,武曲可降。”
“霍府愿迎殿下归府。”霍伤竹在她身后突然开口。
“不妥。殿下玉叶金柯,怎可居小小宅堂?”刘裕呵斥。
“太尉何意?”
翁同书低眉顺眼:“全凭司空、太尉安排。”
“如此一来……”
“如此一来。”霍起抢先说,“霍某在霍府恭迎殿下。公主临驾霍府,臣等全力侍奉。”
他说话的时候没分给刘裕半个眼神。
一句话,拍板。
霍起果然动了手段。
霍起想要她入霍府。
但影响不大,也无所谓。
霍起说:“殿下,您贵为公主。于臣子,是可以称一声‘孤’的。”
不等他反驳,他继续说:“这是皇家身份。”
这是她狐假虎威的底气和身份。
翁同书温吞点头:“孤知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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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起安排霍伤竹送她回华林园,她觉得不自在,走在路上一路踢着雪,鞋尖全湿。弯弯绕绕路过一座宫殿,翁同书看过去。
她刚刚来这里时,最怕也最羡慕的就是这座宫殿。她没有资格进去,远远瞥一眼。
“安僖皇后的徽音殿。”
翁同书脚步一顿,回头看他。
霍伤竹继续道:“琅琊临沂王氏,王家的女儿。”
翁同书看看堂皇的宫殿,心想:王神爱嫁的不好,也是蹉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