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薄薄的申请表,被谢小红用透明塑料皮仔细地套好,和她那本记录着卤水秘方的笔记本一起,放在了枕头下面。接下来的几天,她几乎跑断了腿,按照居委会的要求,去开各种证明——暂住证明、健康证明,甚至老李工地老板给开了一份非正式的“家属情况说明”。她把自己能想到的、所有可能加分的东西都准备齐全了。
第二次去居委会,她特意换上了一件洗得最干净的格子外套,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接待她的还是那位姓王的女主任。王主任翻看着她厚厚一沓材料,又抬眼看了看她紧张而期盼的脸,最终在申请表上签下了“同意试用一个月”的意见,并盖上了社区居委会的红章。
“小谢啊,”王主任语气平和却带着告诫,“疏导点是给居民提供方便的,不是法外之地。卫生、秩序,一样都不能马虎。试用期表现不好,或者居民投诉多,我们有权收回摊位的。”
“您放心!王主任您一万个放心!我肯定守规矩,肯定搞好卫生!”谢小红激动得语无伦次,连连保证,抓着那张盖了红章的申请表,手抖得几乎握不住。
“石榴庄”社区的便民疏导点,设在小区内部道路旁一块划出的空地上,远离主干道,不影响交通和居民休息。有统一的遮阳棚编号,有指定的垃圾收集点,晚上六点到十点开放。虽然每月要缴纳少量的管理费和卫生费,但谢小红觉得这钱花得值——她终于可以不用再东躲西藏,可以正大光明地摆摊了。
开业第一天,她把自己的“谢姐臭豆腐”招牌擦得锃亮,三轮车也里里外外清理得一尘不染。她提前一个小时就到了,规规矩矩地停在指定的7号位置,甚至自己带了块旧地毯铺在脚下,防止油污弄脏地面。
最初的生意有些冷清。这里的居民对她这个新来的、卖臭豆腐的陌生面孔抱有观望态度。谢小红不急不躁,她炸豆腐的火候掌握得恰到好处,酱料调得用心,分量也给得足。偶尔有好奇的居民买一份尝过之后,那认可的眼神就是她最好的广告。
她很快展现出了在原来巷子里练就的本事——热情,记性好。她记得张大爷牙口不好,喜欢炸得软乎一点的;记得李阿姨的孙子不能吃辣,每次都单独准备一份不辣的酱汁;知道下班晚的刘老师总是匆匆赶来,她会提前打包好一份温着……
她的摊位前,渐渐也有了排队的光景。不同的是,现在排队的人神情放松,可以悠闲地聊着天,不用再像以前那样,一边排队一边紧张地东张西望,时刻准备着“城管来了”作鸟兽散。
有一天晚上,甚至有一位穿着制服的综合行政执法队员路过疏导点,进行常规巡查。看到队员走过来,谢小红的心还是习惯性地紧了一下,但她强迫自己站直身体,脸上挤出笑容。
队员看了看她整洁的摊位,又看了看她胸前挂着的、居委会发的“疏导点经营证”,只是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就走开了。
那一刻,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和尊严感,从谢小红心底油然而生。她不再是被驱逐、被罚款的对象,她是被这个社区“允许”存在的,是这里生活秩序的一部分。
一个月试用期顺利通过,王主任给她换发了长期的服务证。她真正在石榴庄扎下了根。“谢姐臭豆腐”成了这个社区夜晚的一个小小地标。甚至有住在别处的老顾客,听说她在这里有了固定摊位,特意寻过来,就为吃这一口“老味道”。
生意稳定了,收入甚至比之前打游击时更好、更可预测。她终于敢做更长远的打算。她换了一个容量更大的油锅,添置了保温效果更好的食材箱。她甚至开始琢磨,是不是可以尝试增加一两种新产品,比如炸香肠或者炸年糕,丰富一下品类。
晚上收摊回家,她不再是满身的疲惫和紧张,虽然身体依旧劳累,但心里是安稳的,甚至带着一点小小的成就感。她会和老李算算今天的进账,商量着给儿子存多少上大学的钱。家里的气氛,因为她生意的稳定,也变得更加祥和。
当然,她也听说了原来那条巷子里,又有新的小贩去摆摊,然后又被驱赶的故事。她心里有些唏嘘,也更加珍惜自己现在这方小小的、合法的天地。
北京的秋天,夜风已经带上了凉意。谢小红站在编号7的遮阳棚下,守着咕嘟冒泡的油锅,氤氲的热气熏暖了她的面庞。空气中弥漫的,依旧是那股特殊的、爱者趋之若鹜、厌者掩鼻而走的臭豆腐香气。
但这气味,如今已融入了石榴庄夜晚的生活气息之中,与隔壁摊位的麻辣烫香味、孩子们的嬉笑声、居民们的闲聊声交织在一起,不再突兀,不再“非法”。她的三轮车,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安心停靠的“港湾”。她的创业之路,在经历了漂泊与风雨后,终于驶入了一段虽然平凡却坚实可靠的航程。
她知道,生活依然不易,未来还有无数挑战。但至少此刻,站在这个被许可的方寸之地,她感觉自己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接受命运安排的中年妇女谢小红,而是靠自己的双手和韧劲,在城市的缝隙里,为自己和家人挣得了一份安稳与尊严的——“谢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