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小红的身影,从那条熟悉的巷口消失了整整一个星期。
这一周,她跑断了腿。街道办事处的门槛被她踏了又踏,工作人员从最初的不耐烦,到后来也能心平气和地跟她解释政策。她知道了“便民服务点”需要排队申请,名额紧俏,像她这样的个体户,优先级并不高。她也跑遍了附近几个菜市场,高昂的摊位费和押金让她倒吸凉气,那数字是她目前难以承受之重。
她揣着那个记满了电话号码和信息的小本子,坐在租住的平房门口,望着北京灰蒙蒙的天空,第一次感到一种源自现实的、沉甸甸的无力。罚款单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心上,提醒着她规则的严酷。
老李看着妻子日渐消瘦和沉默,一天晚上收工后,把一沓用报纸包着的、带着体温的钞票塞到她手里。“工头提前结了部分工钱,”他声音粗哑,“你先拿着周转,别……别太逼自己。”
谢小红捏着那沓钱,鼻子一酸,没说话,只是重重点了点头。
儿子也变得懂事了,放学回来会主动帮忙收拾屋子,甚至在网上搜索“北京个体户营业执照办理流程”,用他那半生不熟的知识给妈妈讲解。家庭的支撑,像微弱却坚韧的烛光,照亮着她前路的迷茫。
不能坐以待毙。谢小红把三轮车做了改造。她定做了一个更规范、可折叠的遮雨棚,把所有工具、食材分类归置得更加井井有条,甚至去打印店印了几张小小的“谢姐臭豆腐”的贴纸,贴在玻璃罩上。她决定,即使“打游击”,也要做个“正规化”的游击队员。
她开始探索新的“据点”。她避开了主干道和明显敏感的区域,选择了一些社区内部道路的交叉口、在建工地外围人流量尚可的空地,或者是一些管理相对宽松的夜市边缘。她像一只谨慎的候鸟,不断迁徙,摸索着生存的边界。
出摊时间也更加灵活,错开城管常规的巡查时段。她学会了观察,观察周围商户的神情,观察路过的执法车辆,甚至学会了听引擎声辨别是否是城管常用的车型。她的神经始终绷着一根弦,那份机警与仓促,已经刻进了她的动作里。
生意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响。老顾客流失了大半,收入锐减。但她发现,只要味道好,总能慢慢吸引新的客人。她坚持用最好的豆豉和香料熬制卤水,豆腐炸得外酥里嫩,酱料舍得放足。口碑,在这流动的“江湖”中,以一种缓慢而坚实的方式积累着。
一天傍晚,她在一个新建小区后门的路边刚支开摊子不久,油锅才刚热,那熟悉的、令人心悸的深蓝色身影再次出现。这次只有两名队员,其中一位,正是上次那个开罚单的年轻队员。
谢小红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手下意识地去扶车把,准备随时蹬车逃离。
年轻队员走了过来,目光在她改造过的、略显“规范”的三轮车上停留了一瞬,又看向她紧张得发白的脸。
“又是你。”队员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我……我这就走,这就走……”谢小红声音发颤,手忙脚乱地要去收摊。
“等一下,”队员拦了一下,指了指她车上那张小小的“谢姐臭豆腐”贴纸,“你这个……算是有点意识了。但是,这里还是不能摆。”
谢小红停住动作,绝望地看着他。
队员顿了顿,压低了些声音:“往前走,过两个路口,右拐进去那个‘石榴庄’社区,他们那边最近设了个临时的便民疏导点,晚上六点以后可以摆,到十点。你去那边问问社区居委会,看还有没有位置。总比在这儿提心吊胆强。”
信息来得突然,谢小红愣在原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算是……指点?
年轻队员没再多说,和同伴转身离开了,临走前又回头补充了一句:“快去问问吧,名额估计也不多。”
这一次,没有罚款,没有激烈的冲突,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善意。谢小红站在原地,晚风吹过,她才发现自己后背惊出了一层冷汗,但心里,却仿佛照进了一丝亮光。
她几乎没有犹豫,立刻收好摊子,蹬着车朝着队员指点的方向奋力骑去。
“石榴庄”社区不算远,她找到居委会时,人家正准备下班。她磕磕巴巴地说明来意,工作人员打量了她和她那辆略显沧桑却干净的三轮车一眼,从抽屉里拿出一张表格。
“疏导点确实还有两个空位,主要是针对本地下岗职工和困难家庭的,你这种情况……”工作人员翻看着她的暂住证、身份证,沉吟了一下,“按规定有点勉强。不过,看你也是个实在人,填个表试试吧,明天上午带齐资料再来一趟,我们得审核。”
希望,像黑暗中划燃的一根火柴,虽然微弱,却真实地亮了起来。
谢小红拿着那张申请表,像捧着圣旨。她知道,这依然困难重重,审核不一定能通过,即便通过了,在那个新的“疏导点”生意如何也是未知数。
但这一次,她感觉脚下踩着的,不再是悬空的、随时可能塌陷的钢丝,而是一条虽然狭窄、却依稀可见的、通往“合法”与“安稳”的小径。
她蹬着三轮车,融入北京的夜色。车斗里,臭豆腐的卤水桶随着颠簸轻轻晃动,散发出那股独特的气味。这气味,曾经只属于那条窄巷,如今,却跟随着她,飘荡在更广阔的、充满未知却也蕴含可能性的城市空间里。
她的创业记,在经历了查处的寒风冷雨之后,终于迎来了一缕名为“规则内生存”的微光。下一步,是抓住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