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脸从井口探了进来,本是一副凛然的方颌脸,那一双眼睛却又违和的有些圆,平添了几丝拙气,而在那人的额心,有一抹朱红的契约印记。
那人皱着眉头巡视井内,越瞧越近,薛湜不由得心下一沉,生怕他看出端倪。他往井里又探了探,半个身子都到井里来了,身上穿的道袍已经破烂不堪,上边的褴褛布条随着他的动作也落入井洞晃荡了几下。
可能是有些遮挡视线,那人低下头拨弄了几下那几根不齐的布条,全给重新塞回了衣襟里面卡住。
趁着这个机会,薛湜立即让柳儿人往井壁砖缝深处挤了挤。
那人又看了几眼,没瞧出什么,蹲下身,将井盖又盖了回去。
柳儿人没办法顶开井盖继续跟上去,薛湜掐灭通感,取出一张缩地符,催动符纸。
虽说这缩地符是紧俏货,但现下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剩下那张,备着紧急情况使用吧。
符阵一开,转眼间薛湜就落在了那间院子的断墙外,刚好能够遮住她身形。对方的知觉灵敏,况且之前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绝对不是错觉,这人的心识能够在一定范围内散布,随时监察附近动态,算得上真正意义上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虽然说不能随时随刻启动心识观察,但薛湜还是用几张符纸封住了几个无关紧要的穴位来掩藏气息,避免那人注意到自己,到时就无处可藏了。同时屏气凝神蹲下身贴在墙后,透过早已不太严密的砖缝朝外看。
那人盖好井盖又围着井绕了一圈,这才安心转身,朝着那间破败的屋子走去。
眼看着就到门框处了——那屋子的门早已塌落,空留一个破旧的框子,那人却忽然回过头,目光恰好投向了薛湜的藏身之处。
薛湜心一紧,不敢有动作,这么快就被发现了?但很快又抛除了这个想法,她并没有感觉到之前那种心识的压迫感。
那人走了过来,一步一步,越来越接近,薛湜甚至都可以看清楚那人道袍上的破洞了。
他停在了墙前。
从薛湜那望过去,只能看见青色灰扑扑的破烂道袍,和从腰间垂下的绦子。尽管他还未发现薛湜,但这么近的距离,难保万一,薛湜将左手贴近砖缝,指尖穿云线蓄势待发,只要一现端倪,这条线就会直穿缝隙先发制人。
良久,那人却没有动作。
突然他后退了几步,距离很小,因为薛湜的视野范围并没有扩大很多,正当薛湜以为他就要转身离去的时候,一双眼睛擦着墙就闯入薛湜眼帘。
背后汗毛一竖,但薛湜仍旧控制自己,没有发出一丝动静。
那张脸擦过砖缝,低了下去。
一阵窸窸窣窣乒乒乓乓声,但薛湜只能看见那人的头顶,猜测他好像是在翻找什么东西。过了片刻,声音止住了,薛湜立即将脸离墙远了些,目光也不敢直直盯着那人了,而是看向别处,只留了个余光视察。
前边没发现她可能是运气好,但人在一直被观察的时候是会有所感知的,薛湜不敢冒这个险。
那人抬起了头,脸颊再度从砖缝处经过,不过好在没有一丝停顿,立即就转身走开了,手上还拿着什么东西,左擦右擦着。
等到他进屋,薛湜才从墙后出来,瞥了一眼墙前,原来是一堆烂凳子桌腿。
薛湜走到井旁,挪开一小条缝,将一包迷药撒了进去。
这是她从关曦那要来的,她没事就喜欢捣鼓这些东西,甚至还有一个专门记录的册子。
“得罪了。”
既然这口井还在使用,那也可以正好派上用场。
但薛湜不是守株待兔的人,谁知道这虎妖间隔多久打一次水,若是十天半个月,她也等不起。此举只是为自己留一条后路,若是突逢变故,好歹能立即扔缩地符走人,到时再通过柳儿人观察井内状况即可。
既然这虎妖在上次被云门汀撞见之后还是藏匿在此地,必定有所缘故,即使自己打草惊蛇,他也不会那么容易就撇下这里,这样,那井里的迷药终有一日发挥作用。
那屋内先前薛湜查看过,并没有看出什么端倪,但当时应该是触发了什么,让那虎妖便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她不敢轻举妄动,放了只柳儿人进去,远远跟在那虎妖身后。
从后面看,那虎妖的手上不再动作,仿佛是已经将手里的东西擦拭干净了,然后揣进了怀里,走到屋内一角,蹲了下来。
后背一耸一耸,像是在刨什么东西。
薛湜记得,那里打翻了一只香炉,撒了一角的香灰,她当时以为香灰下会有什么线索,于是还用脚拨弄了几下,但底下就是地面,没有什么东西或者法符。
原来就是那个时候,他就发现自己了。
柳儿人不能离得太近,又加上他身体的遮挡,薛湜根本看不见那虎妖在做什么。
那人身形一顿,薛湜立即让柳儿人躲在了破帷幔后边。
正藏妥,那虎妖旋即转过身来,朝前走了几步,而后三步并作两步,脚蹬着房柱就翻上了房梁,继而一跃,居然就这样消失在了房梁之上。
薛湜原先只以为是寻常的移形换影之术,但等了片刻,也不见周围有所动静。这移形换影,即使玄乎,在百步之内必然要重现一次,而后再度消失,当时在贾府,那个紫色衣服的女子使用的就是此术。
薛湜小心戒备,怕那虎妖又突然出现,可是却是虚惊一场。
见暂时无恙,她立即提步走入屋内。
屋子一角,屹立着一只香炉。就是原先翻倒在地的那只。现下已经被人扶起,就连香灰也全部被填了回去,看上去倒不像是什么镇阵,更像是什么机关一类的东西。
看来那虎妖也并不是进入了一个什么传送阵,那便只有一种可能,他进了一间密室。
薛湜原先在这房屋内四壁都敲打查探过,没有发现有什么中空的位置。看来自己还是不够细致,漏掉了房顶。不过将密室入口隐藏在天花板上的,也实属少见。
她低下头打量了一下那只香炉,没去动,静候片刻,果然不出所料。
——铛——
那只香炉翻倒在地,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掀翻一般,砸在地上发出一阵清脆的声响,连带着里面的香灰也全都洒落。
那密室里应当有什么机关是和这香炉相连的,只要在里面有所动作,就能将外面这尊炉子掀倒。
薛湜没有马上动作,之前自己只是用脚拨弄了几下香灰,就被虎妖察觉到了,若是她现在莽然学着虎妖将香炉复原,尝试开启密室,动静只会更大。
但眼下的困境也很明了了,若是她要偷偷潜伏进虎妖所在的密室,必然要动弄这一盏香炉,这无疑会打草惊蛇。
倒是还有一种方法,就是一鼓作气将机关打开,而后立即闪入密室打虎妖一个出其不意,但这方法更是纸上谈兵,先不提这香炉机关是否就是表面上看上去那般简单,能够在虎妖察觉之时立即破解,就说密室之间是何情形,这虎妖修为如何,不甚确切的因素太多,此举太过冒失。
左思右想间,薛湜已经俯身,蹲在了香炉咫尺之前,就连呼吸也放得轻了些,生怕气息会扰动了那一堆灰白的香烬。
这只香炉瞧不出什么别致之处,通体铜质,炉耳直立冲天,三足圆润,其中一只可能是摔打次数太多,磕坏了些许,比起其余两足略短,恐怕这香炉站立之时,也是歪斜的。
挪动步子,薛湜转向这香炉的底部。现下这香炉躺倒,底部可一览无余,上刻四枚小字,上达天听。貌似无甚端倪。
接着她又转到香炉口处,里边香灰几乎全倾倒在地,只有香炉贴底那一面还残留着一些,内底也全然露出,但同样的,也没有什么异样,就连雕篆的纹样或是字符都没有,光秃秃的一个干净。
蹲得久了,却有幽幽一丝淡雅香气攀上鼻尖。
薛湜一怔,下意识就去掩口鼻,这香气来得奇怪,她吃过孽凉图当中催生幻象迷香的教训,再不敢马虎。
好在这香气十分轻幽,布料一挡,便已不复再现。
薛湜心下思索这香气是从何而来,登时起身,怕动作间裙摆惊起香灰,微退了几步,眼睛四下一转,未见异样,这里的一切与自己刚进来时一模一样,打量了一番,才将眼神收回,一咬牙,轻手轻脚从这没穿几次的衣裙上撕下一块布料,先蒙住了口鼻,空出双手。
再次蹲下时,只见那香灰当中有细微磷光,若是不凑近细看,绝然察觉不到。薛湜轻轻抻了下脖子,想瞧个确切,但那磷光却似活物,捉迷藏似的,不见了。
正觉奇异之时,那磷光又忽然如细星一般,再次出现在那些香灰当中。如此反复几次,薛湜望了一眼身后的门框,恍然大悟。
这磷光并非是什么自发光的物事,貌似是香灰当中有一种能够反射光线的东西,此时她身后就是门窗,一屋光线从那进入。此前她蹲的离香炉太近,无论从哪个角度,都遮了它的光。
后面那奇异的幽香,让她再次查看香炉之时,更加警惕,蹲远了些,在特定角度下,那些香灰能够借到光,便一明一灭起来。
至于这些反光的细砂到底是什么,她也猜不透,可能是某种感应灵石的粉末。
难不成这机关真如所见一般,只是靠香炉和香灰分别的感应装置来启动的?
薛湜没第一时间尝试,又围着香炉绕了几圈,回到原先那片帷幔后面仔细思索,这既能第一时间观察到屋内的情况,又在房梁暗门的视线死角,那人就算出来,第一时间也看不到自己。
照过青林所说,那虎妖撞上云门汀众人立即遁逃藏匿,门中众长老都觉当年青晃峰灭门另有隐情,且这名虎妖或许知晓内情,更有甚者认为,这场血淋漓的灭门,极大可能与此虎妖脱不开干系。
薛湜暂且按最坏的情形来思量,若是这灭门真与虎妖相关,加之其此前所露的强大心识,自己必然不能与他正面相抗。这也是当时虎妖露面薛湜并未直接上前的原因。
她原先打算是溜进虎妖的住所,查看其行为以及居所内是否有何线索,最大程度避免和其撞面。
但如今这香炉机关将此前的思量打算全都打破,既然无论如何都会惊动虎妖,也就只能兵行险招,来一出引蛇出洞。
先将对方引出密室,再将人绑了,而后无论是搜寻居所还是直接询问,都来得方便。
左右也没有更好的选择,薛湜没有太多时间,登时扬手引线,几道白光咻咻在一方陋室间穿梭,数声细嗡声后,又复一室寂静,只是倘若有人从门外朝里看的话,就能看见房间内如蛛丝般泛着寒光的银线交织错列,末端或是钉入四壁,或是隐入帷幔之间。
薛湜又清点了一下锁灵囊内的灵宝,她从关曦那赖来的千机索、过青林的缩地符、几沓普通符箓、还有剩的迷药、未拆的迷烟丸......
大致有了预想,便轻转手腕,腕间一抖,原先的一根穿云线从墙壁上拔出,径直朝着角落中的香炉袭去。
如针尖刺入,穿云线与铜炉相撞发出一声铮鸣,香灰如烟卷起,香炉也登时飞速转了几圈,半边重重砸进墙里。
薛湜一手控制穿云线,另一只手按在腰间的短剑之上,凝息以待。
香灰未落定,就闻一阵细微机括声,几乎同时,薛湜立即催动穿云线准备,下一刻,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又爬了上来。
房梁上望板上忽的洞开一个只容一人经过的方形暗门,从里闪出一抹身影,直奔帷幔之后的薛湜。
银线动,奇行诡游,毒蛇般拖住虎妖,拦去汹汹的势头。
薛湜立即脚尖轻点,拔剑就要掠出去,只见右边突然一抹白影,直直奔着那虎妖而去,还没来得及思考,双肩忽感一股能摧山石的力道,竟直接将她从半空中拦截下来。
背后一股馥郁香气袭来,一阵珠玉叮咚声。
薛湜低头,看着横在她肩前的手。先是一节苍白的手腕,上面一串红色琉璃珠,接着是黑色外袍下露出的暗红滚金里衣袖边,她还待转头,却突觉另一边耳廓像是蹭到了什么东西,一阵麻痒。
登时又朝另外一边转过头去,只见一双幽深漆黑的眼瞳就在咫尺,隐隐还将泛出丝丝红光。
背后的人收紧了横在她肩头的手,离得更近了,带着凉飕飕的笑意,在她耳边一字一字道,
“许久不见了,道长。”
叫什么道长,请叫主人^_^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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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 2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