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点名。
张思睿尽量让自己保持轻松，她看了几眼江逾非，觉得这人有点眼熟，却又不知道在哪里见过。这么年轻，就是教授了？可真是年少有为啊。胡思乱想地紧张，差点在点名时把屠云的名字漏过去。
“屠云没来吗？”江逾非又问了一遍。
张思睿如梦方醒，赶紧答道：“来了来了。”
江逾非远远看了她一眼，记住这个声音，也记住屠云这个名字，低头在点名册上打勾。
他又喊了几个名字，装作没听到后排某个男生喊了三次道，有一次还是捏着鼻子憋出个尖细的声音——目的达到了，还管那么多做什么？
点名册放一边，江逾非把PPT拿出来播放，逐页讲解，他讲得很快，反正该听懂的人能听懂，该听不懂的还是听不懂。这个道理，他上大学那会儿，就完全看透了。
当然，明大学习氛围一向很好，他这么糊弄肯定是糊弄不过去的，时不时有学生提出疑问，江逾非都一一回答了。他反应快，回答一针见血，一开始还有人因为点名的事不爽，到后面就没人再说什么了。
毕竟，实力决定一切。
“你知道这个代课老师是谁吗？以前没见过啊。”
“不知道。姚教授带的那些研究生我都认识，没见过这个人。难道是今年新收的？”
张思睿听见前面两个女生在低声说话。难怪这么年轻呢，是姚教授手底下的研究生。
她忽然想起来了，姚教授的研究生自己之前不就见过一个吗？那个有着洛阳铲般目光的男生，跟踪她到了园区，还打听到了她的宿舍，知道她的小名。
张思睿心里哀叹，她好像在不知不觉时得罪了这位老师呢。
将头埋到键盘里，不小心将某个键按了下去。她赶紧抬头，没谁注意自己。
松了口气，她也不再作弄这个电脑，扭头看窗外的景色。
搬来这边校区有段时间了，还真没发现，明大的这些楼全都是按照一个套路盖的，四周是房子，中间有个院，不管是哪个方向的屋子，都能看到景。303教室对着的是外面，外面是一条小路，小路再向外，是一条河。那是小礼河，横贯学校，将校园分成天然的南北两区。河中心是座小岛，岛上修了个亭子，但没有通过去的路，不知道那亭子是有什么用处。
新校区看着很新，树小花少，但该修的都修了。单说小礼河上的桥，都有个三四座，且形状都不一样。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是一座拱桥，弯曲度很高，线条很美，就是不知道走在上面的人会不会觉得上坡和下坡都要耗费掉大半的力气。
或许，她可以写一篇关于桥的短文呢？
江逾非将姚教授的ppt播放了一遍，就给他们时间自行实践。随后，他看见那个坐在后排的姑娘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抬起了头，正在望着窗户外面，有些入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可是对方的脸，似乎在哪里见过呢。
【你在替同学上课？】
张思睿的电脑上忽然跳出来几个字，她吓了一跳，四处看看，并没有人关注自己，就打字回复。
【是啊，老师留了作业，但我不会做，只好发呆了。】
【我来帮你。】
这四个字踩着五彩祥云前来，直接撞进了张思睿心底。她看着屏幕上一个名称带着“ ”的文件被打开，猜想这应该是写代码专用，紧接着，便有字母飞快地被飞进去，一页空白被填充。
这个景象非常奇特，好像麻瓜少女观看到真正的魔法表演，大开眼界。也像是温顺的小绵羊忽然接触到了野性，忍不住会被吸引。
而“被”这个字在这里，自带着奇妙加成。
她用旁观者的眼光看这篇代码，很快就跟不上它们进来的速度了。
这一篇白底黑字的代码，在设计心理学来讲，绝对是让人不愉悦的。
为什么会选择这样的设计？
以前听人说，这代表着程序员非黑即白，Yes or No的世界。
也可能，是程序员这个行业的人，希望万物都以有逻辑的方式存在，形象思维跟他们是绝对不相干的。
她忍不住开始想，电脑另一面的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对方速度很快，在还剩下半节课的时候，完成了。
双击运行，张思睿的眼一下子亮了。
那是一个由线条组成的小人，他在屏幕上晃晃悠悠地走，被一片花瓣绊倒，摔散了。这时候，会需要鼠标点击，点击一下，线条就会动一下。最后生成一个什么样的小人，完全由点击控制。
等到生成了，这个小人就会取出一朵花，而这朵花，当然是跟他相配的——要么很正常很美，要么就是联通不畅奇形怪状。
张思睿被吸引住，反复玩了多次。江逾非在台上看到她一会儿蹙眉一会儿唇角溢出微笑，忍不住往那边走过去，心想就算不跟她说话，近距离看看也可以吧。
他却不直接走过去，而是绕着另外一侧走，在走到最后面时，绕到她那一排。
张思睿没有觉察到前面的老师已经走到后面来了，仍然玩得开心。
江逾非内心却十分震惊，她的电脑不应该一片干净，写不出任何东西来吗？这样，自己就可以找借口跟她说说话，顺便讲讲题，然后，她肯定会倾慕于自己的实力。
被一道目光这么注视着，张思睿也觉出不对劲了，她抬头看见江逾非就站在旁边，吓了一跳，下意识想遮住电脑屏幕，手伸到一半就停下来，拐了个弯回到键盘上。
她又不是没写出来，有什么好心虚的。
再说了，前面两个女生都说这不是平时上课的老师，肯定根本不认识屠云，她也不必害怕被揭穿。
江逾非找不到理由将停留的时间拉长，还是走回到前面去了。他坐在前头，心里有点烦闷，她不是美院的吗，而且电脑里那个情况说明的确是个小白，怎么会写代码？
还有，真的很眼熟啊，到底在哪见过？
张思睿看着他坐下，松了口气，打开聊天的文档。
【谢谢你哦，如果不是你，我肯定要丢脸了。】
【为什么？你替室友上课，丢脸丢的也是她的呀。】
张思睿笑起来，【丢名字是丢她的，可是脸是我的啊。】
提起名字，她就想起昨天他问过室友名字，心里忽然也有点痒痒，想知道他更多信息。
【我可不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呀？】
【可以，但是我没有名字。】
被变相拒绝了呢。
张思睿有点失落，但自己昨天也确实没回答对方，决定先介绍自己。
【我叫张思睿。】
他看着对方的文字，先前她的文章里每个人也都是有名字的。尤其是在那篇《黑客与少女》当中，两个人交换了名字，才算是正式认识。
他也想跟她正式认识。
【我没有名字，但是，你可以帮我起一个吗？】
张思睿看到对方这个话，忍不住唇角又扬了起来，果然昨天是有点不对劲吧，他说话明明是很萌的。
【你想要一个什么类型的名字？】
【只要是你起的就可以。】
张思睿想了想，想到一个名字，脸有些红，却还是不知廉耻地将字打出来。
【何遇。何其有幸遇见你。】
*
何遇。
何遇。
何遇。
他将这两个字默念了三遍，随后扯过来，将它们放到自己身体里。至此，他不再是只由英文字母和符号组成了。他拥有了两个正式的汉字。
【我很喜欢，我以后就叫何遇。】
张思睿笑起来，觉得这个人很会哄人开心。
【是真的。】
他补充一句。
【好吧。那你明天可以去改户口本了，不过听说挺难的。】
【不用。】
【什么不用？】
不用改户口本，因为他没有户口本，也不用改身份证，因为他也没有身份证。
他什么也没有。
除了这一身的代码，什么也没有。
这个世界很大，不是圆球状，也不是平板状，没什么规律地不停延伸着，或许昨天他还能走到边际去，今天那个所谓的边际就又拓宽了。
这个发展速度令他有点能体会到人类的惶恐，过快的速度 过多的漏洞，或许并不如表面看上去那么美妙。
而倘若哪天这个世界崩溃，他又何去何从？
应该是跟着也崩溃掉吧，他就是串代码，还能躲到什么地方？或许都不用到那么久远，倘若有一天他身上的代码组合过于老旧，或是某个字符突然丢失，他也就不存在了。
跟人类的死亡不一样，那是真正不存在，没有人记住他来过，也没有人发现他的痕迹，包括她。
他身体当中，“何遇”两个汉字安静地窝在那里，像是一个记号，又像是为谁而生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