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浸染了祁国都城的断壁残垣。
鹤兰之蜷缩在冰冷的囚车中,单薄的月白长衫沾了尘土与暗红的血渍,却依旧掩不住那一身清绝出尘的气韵。
他自幼便体弱,骨骼纤细得仿佛一阵风就能折碎,此刻被颠簸的囚车晃得气息愈发微弱,胸口闷胀得厉害,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细碎的疼。
蒙眼的白绫是祁国覆灭前,他亲手系上的,柔滑的锦缎遮住了他无神的眼眸,却挡不住周遭弥漫的血腥味与哀嚎声。
他是祁国的国师,生来便带着天人之姿,更身负预言神力,能窥测生死祸福。
可这神力并未给祁国带来福祉,反倒让他自幼缠绵病榻,眼不能视物,成了世人眼中空有仙貌却无用的病秧子。
如今国破家亡,他这具残破的身子,竟成了北襄国最稀罕的战利品。
“吱呀”一声,囚车停下。
鹤兰之敏锐地察觉到周遭的喧嚣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压抑的寂静,以及许多道带着探究,贪婪与敬畏的目光。
他微微侧头,苍白的脸颊上没有丝毫血色,唇瓣却透着一抹病态的嫣红。
耳边传来甲胄碰撞的脆响,还有沉重的脚步声,一步步逼近,带着上位者独有的威压,如同乌云压顶,让他本就滞涩的呼吸更加困难。
“陛下,这便是祁国那位能预言的盲眼国师,鹤兰之。”一个谄媚的声音响起,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
鹤兰之指尖微微蜷缩,他知道,眼前之人,便是北襄国的帝王,顾辞明。
传闻中,这位暴君骁勇善战,性情暴戾嗜杀,多年征战从未败绩,所到之处,生灵涂炭。
祁国的覆灭,便是他一手造成。
一股冷冽的气息笼罩下来,带着淡淡的龙涎香与杀伐之气,那气息过于强烈,让鹤兰之忍不住咳嗽起来。
他咳得剧烈,单薄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仿佛要将肺腑都咳出来一般,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浸湿了耳边的发丝。
顾辞明居高临下地看着囚车中蜷缩的人,目光落在那截露在外面的皓腕上,肌肤莹白如玉,仿佛上好的暖玉,却细瘦得能清晰看到青色的血管。
最惹眼的,还是那蒙眼的白绫,衬得他面容愈发皎洁,竟生出几分破碎的美感。
这便是能预言生死的国师?顾辞明心中冷笑,只觉得眼前之人脆弱得可笑,这般病弱的模样,怕是轻轻一碰就会碎,也配称“国师”?
他俯身,粗糙的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鹤兰之的脸颊,却在离他一寸处停下,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听说祁国国师能知过去未来,那你可曾预言到,今日会沦为朕的阶下囚?”
他的声音低沉磁性,却带着惯有的冷戾,如同寒冰碎裂,刺得人耳膜发疼。
鹤兰之的咳嗽渐渐平息,他微微喘息着,气息微弱得像风中残烛。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目光中的轻蔑与玩味,那是强者对弱者的俯视,是胜利者对失败者的嘲弄。
他沉默了片刻,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字字清晰:“我预言到……你会死。”
话音落下,周遭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看向鹤兰之的目光中充满了惊恐。
竟敢当众诅咒暴君去死,这简直是嫌命太长了!
顾辞明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眼中的讥讽化为刺骨的寒意。
他盯着鹤兰之苍白的脸,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一般。
可看着他那副随时都会晕厥过去的羸弱模样,那股滔天的怒火竟奇异地转了个弯,化作了一种荒谬的恼怒。
他怒极反笑,低沉的笑声在寂静的广场上回荡,带着令人胆寒的威压:“好,好得很!朕倒要看看,你这病秧子的预言,究竟能不能成真。”
他直起身,对着身旁的侍卫冷声道:“把他带回去,严加看管,不许伤他性命。
朕要亲自听听,他到底能说出什么花样。”
侍卫们不敢怠慢,连忙打开囚车。
鹤兰之刚被扶起身,便一阵天旋地转,眼前虽一片黑暗,却依旧能感受到强烈的眩晕感。
他脚步虚浮,几乎站立不稳,若不是身旁侍卫及时扶了他一把,怕是早已摔落在地。
顾辞明看着他这副弱不禁风的模样,眉头皱了皱,心中莫名生出一丝烦躁。
他见过无数战俘,有宁死不屈的,有摇尾乞怜的,却从未见过这般模样的。
明明是阶下囚,却偏生带着一股不染尘埃的仙气,脆弱得让人不忍下手,可说出的话,却又锋利得能刺人心脏。
“扶着他,别让他死在路上。”顾辞明丢下一句话,转身大步离去。
龙袍的下摆扫过地面,留下一阵凛冽的风。
鹤兰之被侍卫搀扶着,一步步往前走。
他看不见路,只能依靠听觉和触觉感知周遭的一切。
脚下的路从粗糙的石板路,变成了光滑的白玉石阶,空气中的血腥味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浓郁的熏香与草木的气息。
他知道,自己被带入了北襄国的皇宫,一个金碧辉煌却也危机四伏的囚笼。
胸口的闷疼又开始发作,他忍不住抬手按住胸口,指尖冰凉。
他能预言顾辞明的死期,却无法预言自己的命运。
国破家亡,他这具残破的身子,落在暴君手中,不知会遭受怎样的折磨。
可他并不后悔说出那句话。
顾辞明残暴嗜杀,手上沾满了无数人的鲜血,他的死,是天道轮回,是命中注定。
只是……他微微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白绫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他这残破的身子,还能支撑到预言成真的那一天吗?
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鹤兰之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在他晕倒的前一刻,他似乎感受到一股熟悉的冷冽气息靠近,紧接着,一双有力的臂膀将他打横抱起。
那怀抱坚硬而温暖,带着龙涎香与杀伐之气,与他想象中的冰冷残酷,竟有几分不同。
顾辞明抱着怀中轻飘飘的人,只觉得他轻得仿佛没有重量,肌肤冰凉,毫无生气。
他皱紧眉头,心中的烦躁更甚。
这病秧子,真是脆弱得离谱,不过是走了几步路,竟又晕了过去。
“传太医!”顾辞明冷喝一声,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放轻了些,小心翼翼地抱着鹤兰之,朝着自己的寝殿走去。
他告诉自己,留下这病秧子,只是为了让他说清楚自己的死期,只是为了看看这所谓的预言究竟是不是真的。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当听到鹤兰之说“我预言到你会死”时,他心中除了愤怒,还有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好奇。
这个盲眼的病弱国师,究竟还藏着多少秘密?
鹤兰之在一片柔软中醒来,鼻尖萦绕着浓郁的药香与龙涎香混合的气息。
他动了动手指,感受到身下是柔软的锦被,盖在身上温暖而舒适。
这与囚车中的冰冷坚硬截然不同,让他有些恍惚。
“醒了?”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几分不耐。
鹤兰之浑身一僵,才想起自己此刻的处境。
他微微侧头,朝着声音的方向望去,蒙眼的白绫依旧系在眼上,什么也看不见。
“感觉如何?”顾辞明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少了几分冷戾,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鹤兰之沉默着,没有回答。
他试着动了动身子,却发现浑身酸软无力,胸口的闷疼虽有所缓解,却依旧隐隐作痛。
他知道,自己定是被太医诊治过,也喝了药。
顾辞明看着他沉默的模样,心中的烦躁又涌了上来。
他平生最不喜别人对他视而不见,可面对这个眼盲的病秧子,他竟生不出丝毫怒意。
“怎么,国师醒了,就忘了方才说过的话?”顾辞明语气带着讥讽,“你说朕会死,那你倒是说说,朕会何时死,怎么死?”
鹤兰之闭了闭眼,声音依旧微弱:“天机不可泄露。”
“天机不可泄露?”顾辞明冷笑一声,俯身逼近他,“到了朕的地盘,还敢跟朕说什么天机?鹤兰之,你最好想清楚,你的性命,现在捏在朕的手里。”
他的气息过于靠近,带着强烈的压迫感,让鹤兰之呼吸一窒。
他能感受到对方灼热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脸上,仿佛要穿透那层白绫,看清他眼底的情绪。
胸口的闷疼再次加剧,鹤兰之忍不住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嘴角甚至溢出了一丝暗红的血渍。
他蜷缩起身子,单薄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模样可怜至极。
顾辞明看着他嘴角的血迹,眼中的讥讽瞬间僵住,心中莫名一紧。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扶住他,却又在半空中停下。
“够了。”顾辞明沉声道,语气中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妥协,“既然你说不出,那就暂且好好养着。
等你养好了身子,朕有的是时间听你慢慢说。”
他站起身,大步流星地走出寝殿,临走前留下一句:“好好照顾国师,若是他少了一根头发,朕唯你们是问。”
寝殿内恢复了寂静。
鹤兰之缓缓平息了咳嗽,抬手拭去嘴角的血迹,指尖冰凉。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顾辞明情绪的变化,从最初的讥讽愤怒,到后来的烦躁,再到刚才那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这位暴君,似乎与传闻中有些不同。
可这又如何?他是覆灭祁国的仇人,是将他囚禁的罪魁祸首。
无论他此刻如何待自己,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鹤兰之蜷缩在柔软的锦被中,却只觉得浑身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