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在前院绕了一圈,送了礼后来找他。
林瑾瑜当时正在修剪自己院子里的盆栽,沈昭从后背扑过去,叫林瑾瑜没有防备的一下叫剪刀给戳到了手心。
剪刀落地,林瑾瑜握住受伤的手,眉头紧蹙。
鲜血顺着滴到了他的新衣服上。
他退开一步,让血顺着滴到地上。
沈昭被吓了一跳,连忙叫青玉过来处理,垂头丧气的坐到一旁看着林瑾瑜的手被上药包扎。
“对不起”
林瑾瑜说没关系,被这么一打乱,沈昭连自己原本是来要回自己那一半玉佩的事也给忘了。
走的时候什么心思都没有了。
对林瑾瑜说回去让人拿些好药过来,定不会让他的手留疤。
直到宴席结束,林瑾瑜从前院听到储家派人送来了礼,只是没有人亲自过来。
林瑾瑜说不上失望。
他与储楚像是隔着楚汉河界的两个地方的人,如若不是他认识了沈昭,与储楚的交情大概也只是从一些旁人口中得来,储家的娘子,储楚……。
他只是会像别的男子一样,安静的守在自己的院子里,等到成礼由着家中长辈相看人家,最后坐着一顶红轿子嫁过去。
守着另外的一方院子。
再无别的交集。
要是有见面的机会大抵也只是偶然一眼的望去,然后再守礼的收回去。
青玉有些心疼自家郎君。
“这腿脚上的伤才好,又添了一道新伤”
林瑾瑜显然没有将伤放在心上,他手伤了由着青玉帮他沐浴更衣,披散着一头瀑布似的长发,带着潮气上了床。
帷幔被一层层放下。
林瑾瑜第一次见到沈昭是六岁时,李章华终于肯在春绕灯节放他出府,年幼时贪玩,望着满街的花灯,一时间被迷了眼。
等回过神的时候,发现自己一个人不知道被人流与家丁冲散到何处去了。
他走了一段路,发现路边蹲了一个小孩,正呜呜的哭。
那就是沈昭。
他与家中的护卫走散,整个人吓得眼泪鼻涕直流,眼圈都哭红了。
林瑾瑜问他家在哪个方向他也说不清楚。
只知道沈府。
林瑾瑜心里虽然也怕,但当时沈昭跟他一块儿,两个人都走散了靠在一块像是有了依托,他倒是没那么害怕,拉着沈昭的一块帮他找家。
最后沈昭找到了家,他也被送回了府。
两个人逐渐开始有了交集。
李章华管教甚严,林瑾瑜很少有机会出府,自从六岁时走失了一次,回来后大概有一年多他才再次见到沈昭。
两个人年龄相仿,心性中自然更为亲近。
沈昭的话头总是很多。
说完府里的吃的又说哪里的衣服首饰最好看,他的口中也常常提到一位储姐姐。
占比之高,几乎十句话有七句都是这个储姐姐带他去哪儿玩了。
又比如他受了书院里的欺负,那位储姐姐便为他出气,教训了他很不喜欢的同窗。
储姐姐写的字得了书院夫子的夸赞。
再后来他从沈昭的口中得知了这位储姐姐的姓名。
储楚。
沈昭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他。
“好听吧?我跟你说储姐姐她特别特别厉害,还会上树捉小鸟,她自己还有一只大鹰”
“这么大一只……是她自己训的”
储楚这个人开始由沈昭的言辞堆砌,在林瑾瑜的印象里树立起了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形象。
陌生疏离的是他从未真的见过那个很厉害的储姐姐的面,熟悉的是沈昭事无巨细,就好像林瑾瑜也跟着看到事情发生在眼前。
总而言之,那是一个顶顶好的女娘,无论是文韬还是武略,样样都好,天上地下绝无仅有。
……
林瑾瑜十岁时跟着母亲车队随着皇家狩猎,冬日寒风凛冽刺骨,林瑾瑜为了追他大姐林檀射中的一只兔子,在山林里迷了路。
那只兔子后腿中箭跑不快,林瑾瑜追上后抱着兔子转身就发现身后空荡得很。
林檀点名要他将兔子拿回去,林瑾瑜抱着走了很长的一段路,怀里的兔子最开始还挣扎,后面不知道是怎么也不跳了,就蜷缩在林瑾瑜的怀里。
兔子温热的体温暖着林瑾瑜快要冻僵的手指。
靠近兔子腿的地方一片濡湿。
他僵着手指半搂着悬着那一处,嘴唇抿得平直。
他觉得冷,走得双腿发软,脚底磨得生疼。
走到有些麻木,他就近找了一块石头坐下。
看着雪大片大片的落下。
他盯着远处的林间,试图从什么地方窥到前来搜救的侍从护卫。
可是什么也没有……
等他听到动静的时候,一个人突然从他头顶跳下来,林瑾瑜吓了一跳,站起来后退,才发现那人是从马背上跳下来的。
是一个女娘。
穿着一身红色的束身骑装,头发高高束在身后。
年纪轻,颜色好,眼睛看着林瑾瑜。
开口道:“你是谁?为何在这里?”
林瑾瑜看她身上的服饰样式,猜测她是哪一家的女娘,将自己腰间的玉佩摘了下来,那人接过去。
看着玉佩上的字。
女娘开口轻念。
“林,林家……你是林家的小郎君?”
她的眼睛乌黑发亮,让人不能直视。
“林家三郎”
她说道:“明玉是我的字”
林瑾瑜说道:“明玉娘子”
林瑾瑜规规矩矩的行礼,阐述自己为何在此,又走了多少时间,只是隐瞒了是林檀让他来捡她猎的兔子,只是说自己看见兔子想着受了伤跑不远,跟着兔子跑了一段就走丢了。
“麻烦你,带我出去可以吗?”
他抿了抿唇,轻声说道。
“我别的东西没有,只有这个”
林瑾瑜摘下全身上下最值钱的一块玉佩,这还是他亲父留给他作为嫁妆的一部分。
可请人帮忙,非亲非故,总要给人好处。
于是林瑾瑜纵然十分不舍,还是将玉佩递了过去。
那女娘没接他的玉佩,反倒是看了看他怀里的兔子,从怀里摸了一小瓶药粉,拿自己的帕子倒了药,给兔子腿上包了起来。
女娘的面色尚且青涩,上马搭箭却是行云流水。
“上来吧”
当时的林瑾瑜并不知道她就是储楚。
再次相见就是一年后的冬天。
边北的战事胶着,拖了三个月,下的第一场雪,他们一家围在前堂吃茶,他娘很少在家里对他们说什么朝堂上的事情,唯有那一次,不知道聊什么聊到了这上边,说这场战事要是不在年前结束,入了冬怕是很难。
储将军妻夫虽然说是配合无间,战无不利,但在入冬后,粮草补给困难的情况下也很难占领上风。
林子湛说这话时神情复杂,林瑾瑜尚且年幼还看不懂。
储将军的名号,林瑾瑜虽小,可也在大街小巷里听到过,是很厉害的人。
后面的话他没再听,只是蹲在门口用小铁钳拨弄火盆里的木炭。
让其烧得更旺。
同年年底新年的前两日,前线传来噩耗。
储将军妻夫在战场上殉国。
消息一入京,便像是纸片似的飘入大街小巷众人耳中,那几日出门都能听见隐隐的哭嚎声。
林瑾瑜被连忙拉回去,勒令一个月不许出门。
隔着院墙听不真切,只是听闻将军二字随后就是哀切的低声哭泣。
林子湛回家后也一言不发,又时而不停在屋里转圈。
李章华也不敢去触她的霉头。
那段时日宫外宫内都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悲切,李章华彼时在噩耗前受了封,按照旧例要去宫里谢恩,李章华携子谢恩是要赐赏的,不想落人口舌,便将林瑾瑜也带上。
林瑾瑜跟着李章华去给君后拜谢。
原本是件喜事,不过恰好挡在这这段时间,喜事也变得不好张扬,三个人沉默的进了宫,红瓦绿墙。
引路小侍,恭敬的在前引路。
声音如脆玉。
“主君和各位郎君小心脚下”
宫道上的积雪被清扫干净,石板上都是洒了粗盐粒的,天空又飘起了雪,落到衣领,发丝上。
三人从君后宫里出来,天色阴沉,像是天黑,黑压压的一片,风一大,雪花顺着风打着旋儿似的卷走。
林瑾瑜跟在李章华身后,表现也是规规矩矩挑不出错。
一行人就要出宫,宫道一处变得湿滑,李章华三人暂时停在了一旁,由着宫侍打扫干净。
几人一齐,繁冗幽长的宫道变得狭窄,林瑾瑜从头到尾都沉默的垂着眼睫,宫道交叉口,传来动静,他缓缓抬眼,望到了一片雪白,随后才从那片白色中辨出点黑色。
一年过去储楚的面容发生了变化,面容褪去了不少青涩,身形也越发挺拔。
像是一柄敛锋的剑,浑身泛着股冰凉气息。
她的头上束着白绫,手臂上也绑了一截,显然在孝中。
怀里抱着一尊灵位。
像是有所察觉,她抬眼望向他。
视线虚无的缥缈的投过来。
林瑾瑜心中一跳。
极力稳着心神。
平静的与她对视,她没有多看,只是像随意扫了一眼便收回了眼神。
他看见她望着那宫墙朱红大门,漫天风雪中她的身影消瘦,脸上没什么情绪,眼底也很平静,只是手指紧紧的抓着灵牌边缘用力。
那块灵牌几乎占据她整个胸膛,她尽力的为其遮掩风雪侵袭,一阵寒风吹过,大雪里她身后发梢的白色发带跟着随风飘扬起来显得孤零零,她转身离开。
身形掩盖在风雪里,她走过的路,陷下去的一块脚印,又很快在后来的飘雪下被完全抹去。
林瑾瑜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
李章华低声训斥地眼神递过来,林瑾瑜回神低眉顺眼的跟上去。
在悄无人知的风雪下按了按自己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