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眉郎搬了张小凳子,坐在掩朱床边旁边,同他讲着楼里的琐碎闲话。
“……真是笑死人了,兰浓和兰清这兄弟俩,往日都是形影不离你我不分的,竟因为一个恩客翻了脸,扭打在一起。”
“你说那恩客若是阔绰些便罢了,偏偏还是个小气鬼,为了这样的货色哈哈哈哈……掩朱你说好不好笑……”
这在楼里不是稀罕事,不过画眉郎同那两人有些龌龊,见对方丢脸,他只觉得痛快。
瞧着笑得东倒西歪的画眉郎,掩朱侧目弯了弯眉眼,声音细弱:
“你小心别摔了。”
画眉郎正拧着银丝掐花纹,手上动作微顿,又装作不经意地开口:
“我们俩,永远不会像他们那样。”
“掩朱,你说是不是?”
迟迟未得答复,画眉郎惊疑扭头,声量加大:
“掩朱!”
掩朱躺在锦被里,只露出一个脑袋,额头上是一层细密的汗珠,眼睛微阖,睫毛微颤,像是要睡觉。
听到画眉郎的声音,掩朱费力睁开眼睛,无奈看向画眉郎:
“画眉,我方才点头了。”
“……我刚刚没瞧见。”
原来是这样,画眉郎的心落到了实处。
他没有留意到掩朱阖上的眼皮,和因沉睡而歪下的脑袋。
“身上还是很痛吗?那,那我再跟你说些趣事,转移注意力,前几天,我看见……”
一只手压在画眉郎的肩膀上,打断了他讲话。
“掩朱现在要睡觉,安静些。”
画眉郎回头,是面色不善的云哥。
对方声音压得轻,却颇具压势。
画眉郎一怔,在意识到对方将自己唬住后,随即大怒。
“你——”凭什么教训我?
云哥捂住他的嘴,将他带离掩朱房间,一直拖到外面的栏杆处才停下来。
“画眉郎?”
画眉郎蹙眉,“是又怎样?”
“我听说过你,是二楼里出了名的八面玲珑,心有九窍。”
不待画眉郎开口,又继续道,“如今看来,却浮躁不堪,愚蠢至极。”
云夷,为三楼众人之首,众人一般称他为云哥。
云夷身量极高神情淡漠,眉眼冷峭,唇宽而薄,偏生右眼有粒泪痣……真是,任是无情也动人。
不过,画眉郎不是云夷那千金求见的客人。
感受着上方的扫视目光,画眉郎躁动的心安定下来,大脑飞速旋转,他在思索该如何讲话,讲什么样的话,对方的目的是什么。
是了,掩朱身上疼,在他清醒的时候,该讲趣事,若是困了,就该好好休息……
方才确实是没有冷静下来。
云夷看到了他神色的转变,却不愿给他成长的时间。
“今日,已是十八了。”
青裳客人十五号来的,三天了,掩朱还是伤痛得难以下床。
按照前几个月来看,掩朱得到下月初,才能跟没事人一样活蹦乱跳。
想到这,画眉郎抿唇不语。
云夷垂下眼睑,打量着画眉郎。
他当然瞧不上面前的这个人,但掩朱的苦头,却跟对方脱不了干系。
“你或许不知道,数十年来,掩朱是三楼众人里,第一个这么凄惨的。”
至少是明面上。
“哦,你或许知道。”
“掩朱是我的朋友,我……也很心疼他——”的遭遇。
“呵。”
云夷嗤笑。
三楼中人,从来都是越人楼的宝贵财产。
在年老色衰,不能为楼主赚很多很多钱之前,他们的身体,重要得不像话。
进入楼中客人的背景,十成里有九成九,都不会比楼主背后的势力更强更大。
楼主根本不许客人对美人的身体,玩什么太过分的游戏。
青裳客人的确付了重金,买下掩朱的一年,可那些钱,掩朱数月就能赚回来。
云夷侧开身子,让开路,让拎着药箱的郎中进门。
往掩朱的屋子扫视几眼,视线落在一楼台上跳舞的美人上。
三楼众人有一个隐晦的共识——楼主这次,是想要废了掩朱。
他知晓青裳客人的品行,却还是默许对方将掩朱往死里玩弄。
如若不然,在第一个月的时候,那客人就该横死他处,哪里还有后面几个月的事。
而究其原因,是因为掩朱顶撞了楼主。
更要命的是,他成功逼迫楼主更改了决策。
“我觉得你蠢笨的原因,是你时至今日,仍然不明白——”
“为什么……在你生病的时候,不给你药,要让你活活等死。”
画眉郎双目一凝。
提及这件事,他恨得七窍生烟,恨得睚眦欲裂,但在云夷面前,他并不愿意失态。
画眉郎只是微笑,气息丝毫未乱。
“楼主当然不会有错。”
云夷笑了起来,他头一次低下头,正视起画眉郎。
“掩朱若是死了,三楼便会空出一个位子。”
“若是你能再聪明些,那……哦,不对。”
“你现在这样就很好,再聪明一点,反而不美。”
画眉郎唇边弧度不变,弯腰时姿态优雅,“多谢云哥教导。不过我终究是二楼的人,在三楼待的时间太长,并不妥当。”
“嗯,下去吧。”
画眉郎下楼离去,掩朱旁边屋子里走出来一人,站立在云夷身旁。
那是个比金玉更耀眼的华丽美人。
他倚靠在栏杆上,看着对面二楼的门口。
“说这些做什么。”
“他哪里够格。”
云夷原是在瞧台中美人的,闻言,目光慢慢转向了台下满面痴迷的客人。
“为傻子出出气。”
“总归当了你们几年老大。”
——
画眉郎感受到了身后的视线,但他没有回头。
他脑中什么都没想,只是按照前辈教导的礼仪,一步一步走着。
腰在什么时候扭,扭的力度是轻是重,如何扭,手又该如何放,眉眼情态如何漂亮动人。
他学得最好。
同期的孩子还在被训被打骂的时候,画眉郎已经拿上奖励了。
他是最优秀的。
可是——
画眉郎将枕头狠狠摔在地上,胸膛剧烈起伏。
把能扔的都扔掉后,画眉郎单手撑着床柱,喘着粗气。
该死!
该死该死该死!
画眉郎瘫坐在地,低声咒骂着。
可问他是谁该死呢,他又不会说出任何一个名字。
人总是拿浅显的理由糊弄自己。
所以画眉郎把自己困在一个圆圈里,让自己去猜想——掩朱的房间在自己的对面,没事的时候,他喜欢趴在栏杆上。
那是不是说,青裳客人是被他招来,留意到了对面的掩朱呢?
这猜想漏洞百出,足够画眉郎留出缝隙,告诉自己,不是他的错。
以此停止,更深的猜想。
“啊哈哈哈,哈哈哈——”
画眉郎疯疯癫癫的笑起来。
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仰躺在地,狼狈不堪。
命运真是喜欢捉弄人。
楼阶将美人划分出不同的价钱。
对楼中美人来说,客人自然也分贵贱优劣。
青裳客人身份尊贵出手阔绰,言谈一点也不粗鲁,既不大腹便便,也不是浑身酒气。
多么好的客人呐。
知道对方亲自向楼主谈下掩朱,只让掩朱侍奉他一个人,一月只需侍奉一天的时候。
画眉郎嫉妒得发狂,满心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的恼怒,扯断了手里才串好的珍珠项链。
而在他蹲下身,从屋子的各个地方,一粒一粒捡起散落的珍珠时。
他又想,算了,如果是掩朱的话,那就没关系。
他希望掩朱过得好。
画眉郎没有提及自己的想法,只是笑着祝贺掩朱。
他完完整整的当了一次大好人,当时心里应该是高兴愉悦的。
可等药郎一波又一波进入掩朱屋子的时候,画眉郎开始感到惊慌。
他不知道对方是这种客人。
画眉郎盯着房顶的交错的花纹,云夷的话回荡在耳侧。
【我觉得你蠢笨的原因,是你时至今日,仍然不明白——
为什么楼主在你生病的时候,不给你药,要让你活活等死。】
他当然不觉得自己不聪明,可为什么呢,画眉郎也不知道。
他拥有那么多的恩客,他给楼主赚了那么多的钱。
楼主为什么不愿意继续养着他呢?
画眉郎时至今日,没有半分头绪。
他那么乖巧,也没有情郎,能挣钱,又不愿意从越人楼飞走。
楼主为什么要那么做?
更叫他惶恐的是,下一次,若是下一次他生病了。
那楼主,还会不会管他呢?
还是不叫郎中,还是要调离侍从吗?
水和食物被放在那么远的门口,他不是每一次都有力气爬过去的。
对了,地上凉!他不能躺地上,不能生病的!
画眉郎从地上踉跄着爬起,坐到床上。
被子已经被扔到了地上,于是他扯起床单的一角,遮住脑袋。
画眉郎知道,云夷是为了掩朱才来的。
掩朱……
那掩朱又付出了怎样的代价,才从楼主手上救下他呢。
同那位客人,有无干系。
画眉郎不敢细想。
于是他在脑中构建出一幅场景:客人为他止步,却抬头看见了掩朱,找到了所爱的艳丽美人……
没错,是这样的。
是这样的!
正当他越来越自信、几乎要确认这是事实的时候,阿翠敲响了他的门——
“公子,田员外到一楼了。”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