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尔良弓着身子走进暗潮之渊,摘掉兜帽,努力抖了抖斗篷外的雨水。
竞技场里弥散着潮乎乎的气息,混着隐隐的血腥气,闻上去活像走进了一座陈旧腐朽的坟墓。
眼下,“坟墓”里已经挤满了各色人等——肥胖的人类富商、沉默诡异的高等亡灵、狡黠的灰矮人头目、高傲的暗精灵、长相凶恶的兽人,如此多的种族,即便是魔鬼来派奖只怕也不可能来得这样全。
这些今晚的配角们一个个兴高采烈,高谈阔论,嘈杂的声音充斥着每一个角落,透着一股按奈不住的浮躁。
幽暗的灯光晃来晃去,映得观众的笑脸时明时暗,不过只要主角一登场,这些愉快的表情都会立刻变成歇斯底里的狂热。
奥尔良眯起眼睛在人群中急切地寻找着老滑,可他没有在常坐的位置上。
着实花了一番功夫,奥尔良才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他。老滑嘴里哼唱着小曲,右腿抖啊抖的打着拍子,看到挤过来的奥尔良,便冲他呲牙一乐。
奥尔良凑到他身边坐下,定了定神,抱怨道:“这么大的雨,怎么今天还这么多人?”
老滑嘴里依然哼着曲子,四处瞅瞅,说:“嗨,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嘛。”
“兽人对食人魔?”
“嗯,这还用说。”
“怎么样,有什么消息吗?”奥尔良急切的问道。
老滑笑眯眯地盯着奥尔良,说:“兽人受伤了。”
“这我知道,”奥尔良指了指自己的左肩,“上一场我看到了。”
“据说伤势不轻啊。”老滑前后摇晃着身体,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
“那你的意思是兽人希望不大了?”
“你自己去看看盘口,兽人赔率很高。”老滑坐正了身体,“你也知道双头食人魔是什么实力。”
奥尔良一脸的懊丧,咬咬牙说:“二十五连胜!都怪我自己贪心,刚才进门的时候看到兽人的赔率那么高,一时脑袋发昏就押了十个金币。唉,这下可亏大了!”
老滑拍拍他的肩膀,说:“下次下注之前多想想我的忠告吧,年轻人。这样吧,待会儿比赛的时候再看情况,有机会的话就补几注,挽回点儿损失。”奥尔良连连摇头叹气。
最高层的包厢里。
斗篷里的人隐藏在暗处,说:“消息放出去了吗?”
“是的,主人。”
“反应怎么样?”
“投注情况基本上是一边倒。”
斗篷里的人似乎发出了一声得意的冷笑,说:“去安排几个人投兽人。小心点儿,别露出破绽。”
塔姆的伤口愈合得很差。
在亡灵的国度里,他的生命力被慢慢地消耗着。
他毫不怀疑即使不战死在擂台上,过不了太久,他也会被亡灵法术耗尽元气,死于非命。随着身体慢慢衰弱,他的意志似乎也在削弱。
这几天,他花了很多的时间追忆着和家人在一起的情景。
毫无疑问,这是一种软弱的表现,并不适合出现在他这样坚强的战士身上,可现在他实在有点儿控制不住自己。
除了家人,他也时时想起自己的好兄弟托卡。
最后一眼看到托卡的时候,他正在竭力抵抗着两个亡灵黑武士的进攻。
每次想到这儿,塔姆都难免有些自责,觉得自己当时应该和托卡并肩战斗在一起。
可是战场上太混乱了,他们被一大群亡灵分隔在两个小队里,他实在没办法冲过去。他不知道托卡后来怎么样了,也不愿意去想,虽然每个和亡灵联盟作战的战士都有充分的心理准备,他还是很难接受托卡变成一个冷酷无情的亡灵战士的结果。
塔姆的生命还可以暂时延续下去,直到某一天被一个强大的对手夺走。
这样未必算得上有多幸运,不过至少还是保留了一个战士的荣誉。
听到裁判大声报出对手二十五连胜的时候,塔姆的心就沉了下去,虽然早就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可是到了真正面对的时候还是多少有些难以接受。
不过他很快就平静了下来,深吸了一口气,静静地等待对手上场。
随着沉重的脚步声,一个硕大的身形在比赛场下的阴影里慢慢浮现。
随后塔姆本场的对手——双头食人魔被两个亡灵卫兵架着,走上了比赛场的平台。
塔姆并不算矮,但比起对手来却差得远了,也就刚刚够到他的胸口,相形之下亡灵卫兵们则活像是半大的孩子。
食人魔脚步蹒跚地被推到台上,两颗并排生长的硕大而丑陋的头颅左顾右盼,边走边吼。
塔姆对双头食人魔并不陌生。
在他的家乡就生活着不少这种生物,一个个五大三粗,相貌凶恶,最突出的外形特点就是他们并排长在脖子上两颗脑袋,并由此得名。
就塔姆所知,虽然叫作食人魔,他们并没有吃人的癖好,正相反,他们几乎是彻底的素食主义者。
这个名称或许来源于人类看到食人魔时,过份敏感的神经产生的恐怖幻觉。
虽然看上去很凶恶,其实他们的脾气非常温和友善,特别喜欢做孩子的朋友,平日里经常能看到一个双头食人魔笑嘻嘻地驮着几个兽人的孩子在街道里奔跑,逗得孩子们咯咯直笑。
他们还有着出色的幽默感,最喜欢用两张嘴同时跟人聊天,就算在吃饭的时候也不停下来,通常是用一张嘴吃饭,另外一张嘴继续高谈阔论。
有人开玩笑地说,一个双头食人魔就可以组成一个流动剧团,他们可以在一张嘴伴奏的同时,用另一张嘴唱歌,也可以一个人就表演完一整台戏剧。
双头食人魔与兽人和平地生活在一起,他们厌恶战争与杀戮。
是啊,正常人谁会喜欢战争呢?不过善良并不意味着逆来顺受,受到压迫的时候,他们一样也会拿起武器奋起反抗。
由于人类对其他种族惯有的歧视,他们常常分辨不清双头食人魔的外貌,这对塔姆却不是个问题。
一看到对手头上长的寸把长的尖角,塔姆就可以断定,眼前站着的只是个未成年的双头食人魔,大致相当于十六、七岁的少年。
他看上去有些虚弱,不过谁也不能确定是因为受到法术束缚的缘故,还是因为生命力流失的过多。
考虑到双头食人魔巨大的力量,即使是未成年个体,一样也是可怕的对手。
食人魔打量着塔姆,突然吼道:“你,兽人!”他说的是兽人的语言,带着深沉的喉音。
塔姆把左脚稍向后撤了半步,站稳步子,双手握紧武器,小心地注视着对手的一举一动。
“你看见我的蘑菇了吗?”食人魔吼道,在竞技场里回荡着阵阵回音。
虽然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塔姆还是诚恳地回答:“不,我没看见。”
食人魔扭动着脑袋,从四个鼻孔里吭哧吭哧地向外喷着粗气,两双眼睛狠狠地盯着塔姆。
裁判宣布比赛开始,食人魔从地下拣起了自己的武器——一根巨大的木棒,足有塔姆的大腿那么粗,上面浸透了血渍,呈现出一片黑红色。
食人魔烦躁地在台上走来走去,用粗大的木棒不断敲打着地面,眼睛始终没离开过塔姆。
塔姆小心翼翼地调整着自己的姿势,随时准备迎接对手的攻击。
“你偷了我的蘑菇!”食人魔吼道。
“我什么都没干。”塔姆平静地反驳。
“撒谎!骗子!”食人魔头上冒出了青筋,“就是你,小偷!”他手里的木棒越敲越快,发出一串难听的闷响。
又跺了几圈,食人魔停下了脚步,稍稍提起木棒,嘴里念念有词。
塔姆全神贯注地看着他,微微弓下腰。“不许动我的蘑菇。”暴风雨之前的平静没有持续太久,随着一声大吼,食人魔迈开大步冲向塔姆,抡起木棒狠狠地横扫过去。
没有人能在一对一的情况下挡住双头食人魔的全力一击,塔姆也不行。
他向后轻轻一跳,刚好闪过这次攻击,木棒带起一股劲风扫过塔姆的脸颊,还有点儿**辣的感觉。
那根大木棒拿在食人魔手里就好像一根轻飘飘的牙签,全力攻击虽然落空,他丝毫没有受到影响,而是立刻停下脚步,反手斜劈下去。塔姆身体还没完全站稳,就连忙向侧后的一个滑步。
食人魔大吼一声,紧跟着上前一步,木棒直上直下地砸了下去。
塔姆奋力向后一跳,堪堪躲开了这次致命的攻击。
木棒砸到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食人魔没再跟着动手,而是提起木棒,吼道:“快把蘑菇交出来,交出来我就放你走。”
塔姆的心怦怦直跳。
刚才几次闪躲虽然看上去很轻巧,实际上他已经尽了全力。
他看了眼身后,心说好险,再多跳半步,“生命凋谢”就已经成全对手的第二十六场连胜了。
塔姆连忙绕回到场地中心去。
食人魔只是冷冷地看着他,嘴里嘟囔着什么,并没有立刻追上去。
“还好,还好,最后一下躲过去了。”奥尔良满头大汗。
“是啊,这家伙身手还真是不错。据我统计,大概有一半的人就是折在这前三下上了。”老滑摇头晃脑地发着感慨,“你说食人魔为啥不追上去再来一下,那样兽人不就掉到台子下面去了,真不明白。”
“还好没追上去,”奥尔良擦擦汗,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兽人加油。”
“你要不要去给食人魔补几注?”
奥尔良翻了翻自己的钱包,哭丧的脸拉得更长了,他今天竟然只带了十个金币,现在钱包里只剩了些零散的铜板了。“没钱了,怎么办?”声音里带着哭腔。
“那还能怎么办?”老滑不屑地转过头去,“没钱还下个屁啊。”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食人魔又对塔姆发起了一轮攻势。
塔姆只能选择闪避,甚至是在地上打滚的方式来躲开对手的攻击。
直到最后一下实在躲不过,塔姆只好用双斧格挡住对手的木棒。
他觉得右手腕一震,一只短斧脱手向后飞出。
竞技场里一片惊呼,随后斧子被法阵的力场阻挡住,没有造成意外的伤亡,众人才松了一口气。
塔姆踉跄着向后连退了几步,觉得半边身体一阵阵发麻,右手也失去了感觉。
台下有些观众已经开始起哄,催促食人魔尽快干掉塔姆。
事实上,这种实力悬殊的比赛已经失去了悬念,区别只在于塔姆的负隅顽抗还能持续多久。
食人魔大吼一声:“小偷,还我蘑菇!”举起木棒又冲了上去。出乎大家意料,塔姆竟然在这轮攻击中幸存了下来,然后又顶住了一轮。不过他也付出了很大的代价,肩头上的伤口重新崩裂,后背被木棒擦过,刮掉了一大片皮肉,鲜血染红了他的半边身体,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包厢里。
斗篷里的人默默看了半天比赛,终于开口了:“投注怎么样了?”
“回主人,几乎所有新的投注都投向了食人魔。”
“好,你出手吧,兽人恐怕撑不了多久了。”
“是,主人。”
“确认没有问题吧?不要像上次一样搞砸了。”斗篷里的人冷冷地说。
黑影背上渗出了冷汗,忙说:“小人早上亲眼看到食人魔吃下去的,确保没有问题。”
“嗯,那就动手吧。”
看到再次冲上来的食人魔,塔姆几乎完全绝望了。
他的气力差不多已经耗尽,而对手还是那么强大,这场猫捉老鼠的游戏,眼看着就要到结局了。
尽管如此,塔姆还是忍着疼痛摆好姿势,等待着对手的进攻。
食人魔的脚步忽然踉跄了一下,两张丑脸上都浮起狰狞扭曲的神情,又像愤怒又像痛苦。
他吼了一声,依然冲了过来,挥动木棒砸向塔姆。
一瞬间,塔姆有了个惊喜的发现,对手这一下虽然依旧力道威猛,准头却大不如前了。他脚下一动躲开了。
奥尔良紧张地握紧双手,看着食人魔连连吼叫,挥动大棒一下又一下地砸向兽人,渐渐把兽人逼到了比赛场的角落。
兽人就像狂风暴雨中的一叶小舟,仿佛随时都可能倾覆。
奥尔良简直没法看下去了,可他又不愿放弃最后一丝希望,盼望着能有奇迹发生,好拯救他可怜的十个金币。
就在这时,奇迹真的发生了。
兽人着地一滚,从食人魔的□□滚过,躲过了他凌厉的当头一棒。
食人魔不知道是脚下绊了一下,还是用力过猛失去了平衡,没能及时转过身体,反而踉跄着向前跨了两步。
兽人躺在地上,左手猛得一挥,一道寒光直飞到食人魔背上。
食人魔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吼叫,庞大的身躯晃了几下,随后坠到了台下。
竞技场内一片哗然。奥尔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使劲儿闭上眼睛再睁开,正好看到兽人挣扎着站起来走到比赛场边缘,低头向下看去。
奥尔良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跳了起来,从嗓子里爆发出声嘶力竭的欢呼,惹得旁边的人纷纷注目。
塔姆听到一声非人的凄厉尖叫,转头看去,隐约可以看到台下一个灰暗的人影正在手舞足蹈。
“又有一个疯了。”塔姆想,扭头继续看着陷在法阵里的食人魔。
他张着两张大嘴,艰难地喘息着,两双眼睛目光涣散,无助地看着塔姆,暗的像墨一样的血正从他的五官里源源不断地流出来。
食人魔又喘了几下,颤抖着向塔姆伸出了手,手指弯了弯,好像想抓住些什么。
随后,那只手落了下去,一切都结束了。
塔姆微微发抖,整个世界好像都安静了下来,没有输钱的人的叫骂,也没有赢钱的人的欢呼,剩下的只有食人魔那傻乎乎的声音在回响:“蘑菇!我的蘑菇!”
塔姆觉得一阵心痛,既为这可怜的食人魔孩子,也为了他自己。
可是除了默然,他什么也做不了。
塔姆忍着疼痛,任由亡灵卫兵架着他向牢房走去。
雨下得很大,寒气遍体袭来,塔姆抖得更厉害了。
在经过中庭的时候,塔姆意外地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他!
即使灯光微弱,他还是不可能看错那个身影。
“托卡!”塔姆大叫了一声。
一道闪电及时闪过,照亮了托卡和押送他的卫兵。
托卡脸色憔悴,正瞪大眼睛望着这边,一道惊喜的笑容跃上了他的脸颊,随后僵住了,带着些黯然。
“塔姆~~~”“托卡~~~”
轰隆隆的雷声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