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灵拉他去罗汉榻上坐,榻的正中间支着一尊矮方几,几上托盘中放着药和一叠白布条。
她卷起他的袖,露出带伤的清峭腕骨。伤口尚未结痂又被磨破,如此反复,已经感染化脓。看样子大夫已经帮他清去腐肉,只需每日按时上药。
洛灵将药粉撒到伤处,抬眼看他,见他轻微皱眉,目光一直黏在她脸上。
“很疼吧。”
她俯身,对着伤处轻轻吹气。
清凉的呼吸撒下,缓解着伤口的烫与痛,又顺着破开的皮肤侵入血液,直抵心脏,跳动间,耳侧发起烫。
他感受到她指尖因怜爱心疼而传递出颤意,本想说声不疼,话到嘴边,贪婪地变作——
“灵灵,好疼。”
洛灵眼眶泛红,扭头偏到一侧,烛光映出眼中明晃的湿润。
谢辞忧双唇一抿,分明是有意惹她如此,见她更难过,又恨不得把方才自己的嘴给缝上。
他勾她的手指,“我哄你呢,不疼了,一点都不疼了。”
洛灵抹去睫下的泪,拿起干净的布条为他包扎,动作又轻又缓。两只手腕都处理好之后,她蹲下身,撩开他的袍角,接着便要挽裤腿。
谢辞忧猛得一撤,摆正衣袍,“我,我自己来。”
说着去扶洛灵的臂。
洛灵没起来,就这么蹲着看他,自下而上的视角里,仿佛回到自己还是一朵荷是时候。
他眉弓立挺,显得双目更加深邃,黑瞳水润,看她一会儿,又躲闪开,微微侧头时,红透的耳朵更加显眼。
“阿辞。”她伸手捏他脸颊,忍不住逗他,“你害羞了吗?”
谢辞忧手上用些力,要将她拉起。
洛灵自然不敢让他使劲,顺他意站起来。
腰间被臂膀箍住。
谢辞忧抱着她,整个人贴在她身前,鹤白的发滑过肩膀,同她腰间垂落的丝带纠缠。
半年未见,却恍若隔世一般久。
洛灵摸他的发,缓缓道:“阿辞,我现在是普通人,没有别的本事帮你了。所以,你要爱惜身体,不要再受伤。”
谢辞忧在她怀里点头:“好。”
屋外传来敲门声,是厨房送来饭食。
洛灵捧起他的脸:“我去开门,你自己把脚腕上的伤包扎好,弄完出来用饭,好不好?”
“好。”
洛灵走出几步,又提醒他:“出来要穿鞋!”
“好。”
寺里的厨房做了三道素菜小炒,用瓦罐煨的桂圆红枣粥。洛灵接过,对来人道声谢。
她洗过手,将饭食摆在桌上,拿出两只碗盛粥,粥的温度有些烫人,掀开盖子时,带着甜香的热气徐徐飘出,牵动人的食欲。
很快,谢辞忧包扎好,到水盆边净手。
洛灵拿筷子尝一口清炒的莴笋丝,点点头:“好吃,上次来就觉得他们的斋饭味道不错。”
又夹起一筷子递到他唇边:“你尝尝。”
谢辞忧就着她的筷子吃进嘴里,也道:“嗯,很脆。”
两人落座用饭,洛灵吹温勺子里的粥喝下,饿了一天的胃熨贴不少。她没有食不言的好习惯,喜欢边吃饭边聊天,将过去用饭时一句话都不说的谢辞忧也带坏了。
“寺里厨房不做荤腥,等明日让鹤楼那边熬些滋补的汤送来,咱们在小院里偷偷喝。”她夹菜搁到阿辞的勺里,笑眯眯的,“慈悲的佛祖总不会和你一个大病人计较。”
“灵灵,在这里,委屈你了。”
“委屈什么?你看看这里,”她扫视一圈,“小砚这是从湖心岛搬来了多少东西装点,方才我来,看院子不过像个农户小院,结果一进屋,前厅茶几上赫然摆着一尊象牙雕!”
谢辞忧被她夸张的语气逗笑。
他知灵灵不会在意这些,但仍旧心觉亏欠,这里没有鹤楼的灯火,没有湖心岛宽敞的屋子,也没有铺满雪色的亭台楼阁。
两人吃过饭。
洛灵往炉里添些新炭,走到窗边掀开风帐一角,隔着窗纸看眼外面,雪好像停了。
谢辞忧透过那一角,只看到夜色漆黑,他过去牵了洛灵的手,“灵灵,我们回湖心岛看雪,好不好?”
“嗯?你想看雪吗?”洛灵缩回身体,将厚风帐放下,“为何要去湖心岛看呀?”
“鹤楼雪景,好看。”
洛灵忽然想起,在见鹤台初赏鹤楼辉煌灯火时,随口说过一句,冬日雪景更好看。
似乎是因为她才想去的。
“不去。”她贴进他怀里,额头抵在他锁骨蹭来蹭去,声音像今晚喝的桂圆红枣粥,清润低柔:“你不知道,我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不为赏雪,只是想找个理由和你一直在一起,从春天到冬天。”
洛灵抬起头,“所以,不一定要看雪,做什么都好,哪怕我们一起坐着发呆,也很好。”
明灯玉烛下,谢辞忧瞳中倒映出她葳蕤灵秀的眉眼,忍不住低头靠近,将两人呼吸纠缠在一处。
有温热的液体滴在面颊,洛灵眼睫一颤,蒙着雾气的盈润眼眸睁开,看到他湿润的睫羽。
他吻得轻柔,动作间满是珍视。
洛灵心里酸涩难当,她勾住他的脖颈,和他贴得更紧,矜持羞涩全部抛却脑后。
谢辞忧感受到她的温度,整个下午,失而复得的心境像梦中随风的羽,定不下来,没有归处。此刻,羽落在她怀中,融进她的炽热,他的心也终于落下来。
情绪在此刻汹涌。
同频跳动的心脏恍若融为一体,诉尽无边的爱意。
夜色沉寂,积云消散,空中星子点点,月光照亮满院银白。
屋内温暖如春,明烛将相拥的人影投在绣屏上,好似一幅旖旎画卷。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洛灵担心着他不能久站,轻咬下他的唇,嗓音糯糯地撒娇:“亲太久了……”
谢辞忧松开,啄吻过她的脸颊,指尖滑顺被他抚乱的发,问道:“累了吗?”
这话说的,好像她才是个病人。
“嗯,有点。”洛灵点头。
“夜深了,今日你辛苦,早些歇息。”他将人拥进怀里抱了抱,不舍地放开后,便去拿衣架上的厚氅,准备离开。
洛灵箭步上前,扣住他的手。
“入夜雪深难走,我来时拦了小砚,和他说不必再多搬一张榻了。”
谢辞忧一时未听出话外之音,只道:“偏房里应当有草席……”
“草席也没有。”
“那我去寺庙客舍……”
“客舍住满了。”
洛灵手指一拢,握住他半个掌,“睡这儿,我们一起。”
谢辞忧倏地睁大了眼,眼睫飞快眨了几下。
火炉似乎又被投了新炭进去,热气逼人,烘得人脸颊都在发烫。
洛灵不给他拒绝的机会,牵起他的手,拉着他就往卧房走。
“灵灵,我可以在罗汉榻上睡。”
“不可以,硬邦邦的有什么好睡。”
洛灵蹬掉鞋子,外衣一脱扔在屏风上,一溜烟滚进了被窝里。
她拍拍身侧的位置。
一个纯洁的邀请。
谢辞忧默默深呼一口气,捡起地上她没搭好而滑落的外衣,边走边叠,整齐搁在床边的矮柜上。
暖阁内的烛火燃尽,室内暗了许多,只余卧房内一盏灯。谢辞忧看了眼不剩半寸的蜡烛,没有吹息,不消多时,它便会自己灭了。
他和衣而卧,鼻尖飘来有独属于她的馨香。
身侧一阵窸窣声。
洛灵往他旁边拱了拱,指尖触上他的臂膀,低声道:“阿辞。”
“嗯?”
“你肩骨处的伤,我能看看吗?”
窗外大雪压枝,扑簌簌落下一片白。
谢辞忧心下一慌,虚握的手紧成拳。那两处伤疤,是他最丑陋最不堪的印迹,是一切痛苦的源头,他不愿示于人前。
然而此刻,他却说不出一个“不”字。
他无法拒绝灵灵。
不安和无措像夏日的骤雨铺天盖地砸下来,又如冬日的风雪,冻得他四肢都僵硬了。
肩骨泛着冷与痛。
她会觉得恶心吗?
他缓缓背过身,盯着那架荷屏,半晌,垂眸吐出一个字:“好。”
嗓音粗砺干涩。
洛灵安静地等着他的回答,她知道他会应她,也知道这伤疤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希望笼罩着他的所有阴影黑暗,都留在今日之前,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他的生命里,都是春和景明。
衣带松动,洛灵褪去他右肩的衣物,看到了狰狞的伤口。
折磨了他二十余年的因。
左侧相同位置,也有一处相似的伤。
洛灵指腹触摸伤痕,一点一点的,滑过不平的皮肉。
“灵灵……”
谢辞忧闭紧眼睛,手指死死扣住榻边,连额角都沁了汗。
洛灵发觉,他正在她指尖下颤抖。
“阿辞,不要怕。”
她慢慢靠近,温热的呼吸吐在他泛着颤栗的皮肤上。
下一瞬,一抹柔软贴住了伤疤。
谢辞忧蓦地睁眼。
卧房内那不剩半寸的烛火燃尽,摇曳过最后一下,室内陷入昏暗。
眼中的慌乱变作不可置信,又流露着盈盈的欣喜。
心脏跳得怦怦,呼吸不可控制,他想往前躲,这块难看的皮肉怎么配得她的亲吻。
洛灵锢住他的肩,嘴唇学着方才的手指。
一点一点的,吻过他的伤。
谢辞忧眼睫乱颤,喉间难耐地溢出一声低吟。
似阳光照裂冰面,堕入冰湖的僵硬身躯寸寸融化,四肢百骸皆被暖意包裹。
最后一吻落下,洛灵从背后拥住他。
“母体生下畸胎的因素有很多种,我不是大夫,没办法详细解释,你只要记着,恶鬼之言莫须有,这不是你的错。”
谢辞忧翻过身,将她揽进怀里,黑暗藏住了他羞涩泛红的耳朵,“灵灵放心,我记住了。”
他亲着她的发顶,“我不是恶鬼,我是洛灵最虔诚的信徒。”
洛灵仰头,抹去他眼角的泪,看到他浓云尽散,似雨过天晴的眸子。
*
冬至——
这些天,方砚带着人将院子和东西偏房收拾得干干净净,东偏房里还是抬了张榻,却不是给谢辞忧睡的,而是方砚说自己得闲时要来小住。
院子里的雪扫成一堆,堆了个大雪人,被洛灵塞了根橙红的胡萝卜作鼻子。
厨下太冷,洛灵将用具拿到了膳厅里,开始和馅包饺子。
一份羊肉馅的,一份胡萝卜鸡蛋馅的。
在邺京,买肉也有剁馅服务,羊肉馅是方砚一大早买来的,新鲜得很。
“盐、五香粉、酱油、花椒水……”洛灵一边念叨一边放料,搅匀后打一颗鸡蛋进去,“好啦,等包的时候再撒一把葱葱就可以啦!”
“我这里也差不多了。”谢辞忧在和面,白白的面粉在他手中很快结成柔软的团。
洛灵喟叹:“怎么会有人连揉面也这么好看呀。”
谢辞忧失笑,拿来竹篦盖住盆里的面团,指尖的面粉点白洛灵的鼻尖,“灵灵搅羊肉的身影,也动人得很。”
“阿辞学坏了,现在竟会打趣人了。”
“是真心话。”
“好吧,当你在夸我。”洛灵举起两个胡萝卜,“我切菜,你炒蛋。”
“遵命。”
屋外一阵嚷声,似是方砚带了什么来,正着人往院里搬。
“放这放这……好,辛苦各位,请大家到鹤楼吃饭,都带着家里人一起去啊!”
“好嘞,多谢方老板。”
洛灵用手肘顶开窗户缝,看见院子里摆了一排大箱子,“这是买的什么呀?”
“嫂子!哥!”方砚跑进屋来,“我买的烟花,晚上热闹热闹,嫂子,我来。”
他夺过胡萝卜,拿着小刀利落地削起了皮。
“对了嫂子,姜姑娘已安排进鹤楼了,她托我向你道谢呢。”
“她家里困难,如此一来能松快不少,还得感谢方小老板帮忙。”
“嫂子折煞我。”
洛灵一抬眼,和谢辞忧相视而笑。
热腾腾的饺子出锅,三人捧着碗吃。泥炉上煨着一壶薄酒,小酌怡情,并不醉人,洛灵和方砚一人一杯,只给谢辞忧倒了个杯底,唇齿间一咂摸就没了,不会伤胃。
“这……”方砚夹起一个又大又沉的饺子,这饺子形状突出,迥然异于其他,透过光,甚至能看到里面怪异的内馅。
“它怎么到我碗里来了……”
洛灵比了个大拇指:“小砚好运气!”
这是她包的钱饺,只此一个,煮时说好捞到谁碗里算谁的。
连谢辞忧也难得一见地绷紧了唇角憋笑,末了嘱咐一句:“小心些吃。”
方砚盯着那饺子打量,里面不知被嫂子放进多少铜钱,还好长得如此明显,不然牙怕是要咯掉。
他大口吃进嘴里,双唇一动,吐出一枚铜钱,当啷掉进手边的瓷盘,然后是第二枚、第三枚……
洛灵向谢辞忧身侧一靠,压低笑音:“小砚好像那个金蟾在爆金币哦。”
“是很像。”谢辞忧点头。
“我能听见……”方砚含糊说完,吐出最后一个,咽下剩下的饺子,把瓷盘往前一推,“哇,八个。”
洛灵双手一抱:“八方来财!”
谢辞忧搁下碗筷,从宽袖中拿出两个红封,递给灵灵和小砚。
“有红封拿啊!”方砚眼前一亮。
“怎么你也……”洛灵起身跑到一旁,从软垫底下掏出两个红包,折返回来,“来来来,阿辞和小砚,一人一个。”
“有两个红封拿!”方砚举起两个大红封,“我们是提前过年了吗?!”
“冬至大如年嘛。”洛灵拿着阿辞给的红包,在脸前笑眯眯地晃了晃,“谢谢阿辞。”
谢辞忧垂眸看她,眼中溢出温柔:“谢谢灵灵。”
“咳咳,”方砚一清嗓子,“谢谢哥嫂!”
夜幕悄然降临,星星点点的光芒在天幕上闪烁,偶有遥远的爆竹声传来,带着不同平常的节日气氛。
谢辞忧帮洛灵系好大氅的带子,领上一圈毛茸茸的雪白兔毛将她衬的可爱非常,一双眼睛圆润晶亮,倒真像只小兔了。她一直如此,即便是荷的时候,也有着超脱静物的灵动。
“我不冷,倒是你,”洛灵将手炉塞给他,“不要冻着了。”
“哥哥嫂子快来!我要点火啦!”
方砚扎好马步,伸长了臂,歪着上半身点燃引线,接着便像脚底抹油般躲远。
谢辞忧站位洛灵身后,将手炉搁到她手中,双手捂住她耳朵。
伴着一声飞天炸响,烟花点亮天幕,似闪着光的花朵在空中盛开,璀璨惹眼,坠落的光痕滑出灵动的丝带,明灭在世人的眼睛里。
“真好看——”洛灵靠在阿辞怀里,眼角忽然沁出些不合时宜的泪。
烟火接连不断,绚丽久久未息。
谢辞忧垂目看她,倾身抵在她耳畔。
“灵灵,得遇你,我已是旧雪逢春。”
与温柔嗓音同时送入耳畔的,是许久未出现的系统的声音。
“宿主您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