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铛———”
朱红圆木击中青铜钟体,伴随短暂铮然,巨大钟鸣震起,厚重庄严,响彻耳畔。
眼前飘扬的雪似有一瞬的静止。
众人瞠目结舌,他们直直看向大钟下那抹身影,眼里的鄙夷嫌弃憎恨全部化为乌有,只余惊愕。
钟声传入邺京千家万户。
宫中,太子正在皇帝病榻前尽孝。他搁下药碗,擦去父皇唇边的汤渍,正欲端宫人呈上的温水,忽闻一声悠远的钟鸣。
一时间心旷神怡。
还从未听见过如此静心的钟磬音。
他用镶金玉勺舀着温水,送到父皇唇边,请他漱口。却见他又惊又喜地睁大了眼,泛黄的眼珠里流露出病中从未有过的神采,喃喃道了声:“永宁……”
太子心头一跳,神色浮现不可置信。
哑人敲哑钟,竟人非哑人,钟非哑钟。
内监步履匆匆前来禀报:“陛下,谢氏子敲响了永宁大钟!”
让谢辞忧敲钟一事,太子请示过皇帝,只道是恶鬼遗愿,想敲一敲那大钟。
皇帝想这不过是件小事,无甚要紧,应便应了,还将行刑地一并改到了保种寺,意在请佛祖教化。等此事一了,便为保钟寺诸佛重塑金身。
不曾想,那恶鬼竟能敲响永宁。
“去,传旨……”
钟鸣回荡不绝。
小沙弥惊在原地。除衙役外,他离苦主最近,那人瘦骨嶙峋,风吹起他血色的袍角,周身气度分毫不沾佛性,偏他能敲得响永宁,只他能敲得响永宁。
永宁大钟,已四十年未有钟鸣了。
半晌,小沙弥闭眼念了声阿弥陀佛。
观刑百姓中,不少年长之人,眼有热泪滚出,钟声勾起幼年的记忆,那时尚且不谙世事,眼中多是草长莺飞、清风明月。
已有人开始跪拜,合掌念念有词。
“佛祖保佑,不能杀他!”
人群中响起一声清脆坚定的嗓音,压过钟鸣,传进每个人的耳内。
谢辞忧指尖一颤,蓦然转身,欣喜的颤栗感自脊骨攀爬而上,胸腔内是许久未曾有过的,剧烈的心跳。
他急切望进人群,看见霜色披风的少女,一张素白的脸,清隽如画,迎着雪,埋怨又心疼地看着他。
不由往前迈了一步。
两名衙役立刻将刀鞘挡在他身前,意在阻止,又皆看向监刑官,案上计时的香即将燃尽。
监刑官凝眉向他们递了个眼色,两人对视一眼,押着犯人回刑台。
钟声像春水漾起涟漪,渐渐飘远,最后一声沉寂后,紧接而来一声惊魂锣响。
午正已到。
众人神色复杂地看向架起的刑台,想着方才不知谁喊了一句佛祖保佑,难道真是神佛偏爱之人才能敲响永宁钟……
若真如此……
“不能杀啊!”有一妇人惊惶高呼。
随即不少人跟着附和,喊叫一下大过一下,吵嚷着:“大人,不能杀!不能杀!”
甚至一个皆一个跪倒在地,纷纷为自己口中“恶鬼”求起情来。
方砚嗓音最是嘹亮高亢,比方才那锣还震人。
监刑官犯起难,他看了眼大钟,又望向跪地高呼的百姓,捏紧手中亡命牌。自己听命圣上,没有圣上旨意,他无权放过犯人。
谢辞忧敲响永宁钟这事,超脱寻常,若非神佛相助,更无从解释。
家中内子今年才怀上身孕,是常拜送子观音,好容易求来的。他避讳这些,本不欲接监刑之职,可那些巧舌如簧的同僚在上峰面前一通周旋,这活就落在他身上了。
犯人已被缚在刑台,木柴上落了许多雪,覆盖火油之上。
监刑官心思一转,以雪大无法燃起木柴为由,吩咐衙役再去搬几罐火油来泼。他故作不经意望向上山的路,企图在路上看见个人影。
宫中必能听到钟声,说不定可以等来新的旨意。
百姓的求情声不断。洛灵听见一妇人低声与旁人说着,谢世子莫不是四臂佛转世,来体验人间疾苦。
从侯府世子到恶鬼,从恶鬼到神佛,全在口舌朝夕间。
搬火油的几个衙役都是直性子,竟无一人看明白上峰的用意,不敢耽误时辰,手脚极为麻利地搬来四罐火油,壮实的臂膀一抬,三两下泼在木柴上,将那层薄雪浇了个透。
火盆里的火燃得正旺,行刑官点燃火把,肃立四角等待令下。
监刑官额侧青筋都跳了,他咬咬牙,时辰确实不能再拖,举起亡命牌,心中默念菩萨勿怪。
“圣旨到——”
一道掺着杂乱呼吸的高喝声传来。
脚力快的小太监气喘吁吁跑来,手中高举一卷明黄。
监刑官大手一抖,亡命牌掉在桌案上,他长舒一口气,不由看向被绑在刑架上的侯府世子,这人还真是有佛祖保佑,什么都能赶这么巧。
不过,他从方才就一直盯着人群某一处看,是在看谁呢……
身侧下属轻咳一声。
监刑官回神,发觉内监已至,赶忙上前撩袍跪地。
“诏,赦谢氏辞忧忤逆抗旨之罪,自此永居保钟寺,鸣永宁大钟,为大邺万民祈福。钦此!”
众人高呼圣明。
*
天色暗下来。
室内水汽氤氲,蒸腾起融融暖意。
这里是后山一处清静小院,保钟寺专门腾出的居所。
谢辞忧泡在药浴中,烛火映着轻颤的睫,在眼底投落小片阴影。他眉头皱着,不是因为伤口细密的疼,而是洛灵好像生他的气了。
方砚隔着竹帘,道:“老板,药浴再浸一刻钟便可,太医说,时间过久也伤身。”
“她呢?”
他嗓音哑着,隔着水汽传来,让人有些听不真切。
方砚将两个音在嘴里囫囵过了一遍,才明白老板在问什么。
“老板娘下午大哭一场,现下正在寺庙客舍里睡着,应是等醒了就来。”
谢辞忧眉凝得更深。
“小院主屋已拾掇好了,二位的被褥衣衫和一应用具,也已归置上了。”方砚挠挠头,“这里只有一间卧房,老板娘吩咐把她的东西也带来,但没说要不要和您住一间屋子,您看……”
“东偏房添张榻,我去睡。”
“是。”方砚想着,又说:“除了鹤楼已交给钟叔,您的银钱房产地产,属下通通未动。”
“小砚。”
“属下在。”
“若你愿意,往后认我作兄长罢。”
方砚猛得抬头,眼眶很快湿润,心底涌起万般情绪,最后只哽咽叫了声:“哥。”
“嗯。”
蜡烛烧短一截,谢辞忧泡完药浴,换上干净的里衣,离开浴间。方砚拿来拭巾给他擦发,他接过,道:“你去客舍,看一眼她房里有没有掌灯,回来同我说,不要敲门扰她。”
“好,我这就去。”
方砚跑出,离开时将门开条小缝,嗖得钻出去,立刻掩上门,不让屋里吹进太多冷风。
院子被雪映亮,即便不提灯也能看得清路,还未出院门,就望见不远处一人影走来,踩得雪咯吱咯吱响。
他刚要喊,见她竖了食指抵在唇边,示意他噤声。
方砚三两步跑上前,嗓音压得极低:“嫂子。”
洛灵疑惑,怎么不叫老板娘了。
“哥刚泡完药浴,急着托我去看看你呢。”
“你俩……”洛灵笑笑,“挺好的,他算是有个真心待他的亲人了,今日你也累坏了吧。”
“我不累。”方砚摇头,亮亮的眼珠里满是感激与崇拜,“嫂子,你真是神通广大,无所不能!”
“神通只这些,再多也没有了。”她摆手撵他,“我已请寺院厨房做些易消化的粥菜送来,你只管自己去用饭,不用管我们,用完饭也不必再来,今晚我来照顾他。”
“好。”方砚抬脚欲走,又收回来,神色犹豫。
“怎么了?”洛灵问。
“这里不比湖心岛,只有一间卧房,哥让我抬张榻在东偏房,说他去那儿睡。”
洛灵眼睫一扑闪,脸颊在雪天里发起烫来,好在有夜色和兜帽遮掩,不叫旁人看出。
“偏房门里窗内连个厚帐子也没有,夜里进风能冷死人,何苦折腾你一趟,别听他的。”
“好嘞!嫂子,那我走了。”
“去吧。”
院里清扫出一条路,比雪地好走多了。洛灵进了屋,眼前一亮,没想到门内是这样的光景,陈设布置竟与湖心岛有几分相似。
她没听见他的声音,也未出声唤他,径自向里去。
进门是正厅,用来待客,东西两边皆用落地罩和浅青云纱帘作为隔断。洛灵撩开西面的纱帘,是偏厅,也作膳厅,入目便是用饭的圆桌。
他不在这。
洛灵落下帘帐,又向东面去,是暖阁。暖阁北面是镜台,南面是罗汉榻,中间摆放着兽面衔环四足炉,正燃着炭火。
再往里,便是卧房。
隔着一面荷花苏绣屏风,洛灵看见他正擦发的身影。
方砚竟把这架绣屏也搬来了。
“如何?”
那人问,声音听着仍有些哑意。
“她睡醒了,过来找你。”
洛灵玩笑着说,没着急过去,先脱下披风搭在一旁的衣架上。
倒看见他一下停了动作,抬步就要朝她走。
“等等,你站住。”
谢辞忧依言停住,眸子里隐有无措,视线垂落时,忽然想起自己只穿了里衣,确实不合适,于是转身去寻外袍。
“我才从外面进来,身上凉,你别离我太近。”
屋内炭火烧得很足,炉边热气逼人,是从鹤楼那里拿来的上好的炭,燃之无味,也不呛人。
洛灵围着火炉烤,驱散身上的寒意。
不一会,身后有人拉住她的袖角。
“灵灵。”
“不是说别离我太近吗。”
洛灵转过身,看见他一头湿漉漉的白发,小脸拉下来,微肿的眼睛又想流泪。
“我都听小砚说了,我不在,你就这么折腾自己是吗?”
谢辞忧无从辩解,害怕她因生气而离开,死死抓着她的袖子,甚至用力到指尖泛白。
“灵灵,我想你。”
通红的炭火映着他的黑瞳,眼中碎光闪烁,滑出一大颗泪,神情像委屈的小狗。
“我好想你。”
洛灵的火气本就因心疼而起,见他这样,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她抬手轻抚他的脸,擦去泪痕,见他满目深情地看着自己,弯身去蹭她的掌心,心底又是一阵疼惜的酸涩。
“坐下,我给你擦头发。”
谢辞忧听话坐下,手还抓着她的袖角。
“我抬不起臂,怎么给你擦头发。”洛灵低头在他脸颊落下一吻,“阿辞,我不会走。”
“嗯。”他应声,缓缓把手放开。
发丝在指缝间穿梭,洛灵轻柔地用拭巾吸他发上的水,暖烘烘的火炉熏着,很快便干透。她拿来一把犀角梳,从上到下梳顺后,帮他用发带系起来。
“药在哪?”洛灵去牵他的手腕,看他腕间因久戴镣铐而磨破皮肉的伤,“你这些伤,还得再上一层药吧。”
说罢又要去看他的脚腕,这才发现他连鞋袜都没穿。从绣屏直至床边,全都铺了地毯,光脚当然无碍,但其他地方是冰凉的木板,哪能就这么踩着。
“在罗汉榻的方几上。”谢辞忧道。
“你怎么没穿鞋?”洛灵问。
两人声音几乎叠在一起。
谢辞忧回她:“地板擦过,是干净的。”
“不是干不干净,是冷,寒从脚起,懂不懂?好在这屋有火炉。”洛灵摸摸他头发,“过去涂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