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砚在竹林里不知疲倦地练剑,像是走火入魔,砍断了一片竹子。伴着竹竿断裂的咔咔声响,它们不满地将枝叶间的薄雪劈头盖脸撒他一身。
他将剑挥插在地,就着薄雪抹了把脸,一脸的心焦气躁。
老板在煦园被抓后,一直关在大狱,钦天监算了日子,说冬月初六行刑,可镇恶鬼、除邪煞。
冬月初六,也就是今日。
这是救人的最好时机。
老板不让他救,那他便真的不救了?
方砚哭起来,将剑拔出。
“我不听他的,我偏要去劫法场!”
湖心岛的护卫早在老板离开那日被遣散,或为自由身,或入鹤楼。
他独身一人,一身劲装,带着把剑,乘着小舟渡过冰冷的湖水。
跳上岸,拉过船绳固定。
耳侧传来急奔的马蹄声,他偏头看去,顺便单脚蹬着木桩将绳子拉紧。
一匹枣红骏马载着两人快奔而来,好像是两个女人,后面坐着的女人远远抬手指他,口中说了什么。
隔着飘扬的雪,二人一马越来越近,方砚看清后面那人的脸,登时瞪大了眼,满脸惊愕。
老,老板娘?!
“吁——”
洛灵爬下马背,急向吴家阿姐道声谢。
方砚震惊又迟疑地走上前:“你,你……”
“小砚,我的事很难解释,先去救阿辞!”她说着,跑去解方才刚绑好的船绳。
方砚原地大跳:“太好了!太好了!老板娘,您要用法术去劫人吗,我呢,需要我做什么?”
“没有法术,我现在是普通人了。”
他一下僵住。
没有法术,那不就和他一样,纯送死吗……
“太子给的令牌可还在?”她问。
“在!”方砚忙答。
“取令牌,备车马,去东宫。”
*
刑部大狱里,牢门哗啦一阵响,狱卒将食篮扔下,身子一挤快速退出去,又是哗啦一声锁好牢门,冷言丢下一句:
“断头饭,吃完上路。”
阴暗冰冷的牢房内,难得一见的白米饭冒着缕缕热气。
墙上的窗投下小片光亮,照着牢内少年的发,映雪般银亮。他头颈低垂,睫羽扇动缓慢,浑身散发死寂的气息,好像寒冬枝头一片摇摇欲垂的细叶。
与此同时——
东宫大殿,燃烧的地龙升腾起深春暖意,鎏金兽首熏炉里,正氤氲着袅袅龙脑香,驱散来人一身的雪气。
洛灵跪在殿内,姿态恭敬,眼神却没有面对上位者的惧意。
“洛夫人是说,洛老板与谢家世子,实为一人。”
主座上,身着绯色蟒袍之人睨着阶下,眉间隐有不悦。
“他谢辞忧不是个哑人吗?”
“回殿下,郎君确有哑疾,今年春才有好转迹象。”
洛灵叠手举在额前,行一大礼又道:“民妇今日求见殿下,是想——”
“想看那只白狐?”
太子故意戏谑。
他知她所求,今日是谢辞忧行刑的日子,她带令牌前来,不过是想求他救她夫君一命。可惜,他给的是东宫令牌,不是圣上的免死金牌。
况且,即便是免死金牌,也救不了今日的谢辞忧。
“民妇是想,送殿下一个稳登大宝的助力。”
太子把玩翡翠珠串的手一顿,眼中滑过兴味。
身侧宫人会意,带着殿内侍从鱼贯退出。
“说来听听。”
洛灵也不绕弯子,径直说出:“齐王非陛下亲子,而是太后骨肉。”
语毕,殿内落针可闻。
洛灵一直不解太后为何会扶持齐王,她既与齐王生母无瓜葛,又与皇后太子无仇怨。且其目的不像是寻一傀儡帝,好让自己垂帘听政。
于是在与系统回溯情节时,特别关注了一下,结果吃到这个惊天太瓜。
定安十四年夏,太后与年少爱慕不得之人**了一回,但男方第二日便自尽了,太后悲痛懊悔,不久后发现自己竟怀了身孕。
惊慌之际,似是老天在帮她,定安帝暴病驾崩,太后动身前往清礼寺,说是为先帝诵经三年,实则离京养胎。期间,宫中耳目递来消息,新帝的妃子周婕妤亦有身孕,孕期早她不过月余。太后心思一转,决意换子,之后在寺内将养两年身体,回到皇宫。
太子起身,来到阶下,用翡翠珠串抬起她的下巴:“谣诼皇室,你好大的胆子。”
“是真是假,关键就在清礼寺,殿下一查便知。”
太子当下实则已信五六分。
周婕妤曾是父皇的侍女,依靠相貌身段受了一回宠幸。父皇即位后,定其位份为最末等的美人,后知其有孕,才晋为婕妤。因她的奴婢出身,父皇并不上心关照胎儿,也不再予其宠幸。
而就是这样一个无母家倚仗,无帝王宠爱,性子软弱可欺之人,竟在吃人的后宫,安稳诞下一个男胎。
背后必定有人庇护。
且太后回宫后,说那皇子有佛缘,竟接到自己宫中亲自教养至十岁。
若依洛夫人言,倒是一切都说得通。
只是——
“此等秘辛,你从何得知?”
“神佛入梦点拨。”洛灵脸不红心不跳,认真地说着随口一扯的谎话。
太子嗤笑,收手振袖。
“孤不白拿你这消息,只这真伪未辨之言,可换不了一人的性命,说说,你还想要什么赏?”
“民妇不求殿下救出谢辞忧,只求殿下,能带他去保钟山敲一敲永宁大钟。”
这要求出乎太子意料。
哑人敲哑钟,有意思。
他拨弄着手中物件,转身落座。
永宁钟,算得上皇曾祖的一块心病。
因为它的钟鸣,刚巧止于魏邺交替时,冥冥之中,仿佛上苍在提醒大邺皇室,这位置来得并非名正言顺。
当时,皇曾祖找了无数铸钟的匠师修缮大钟,皆无所成。于是命人铸造新钟,然费时费力费国库,却再也铸不成似永宁那般的大钟。
“孤问你,为何要他去敲永宁钟?”
“有传闻说,只有得神佛偏爱的人,才能撞响那座钟。”洛灵挺直背脊,看着端坐高位的太子,“民妇想知道,他一生备受折磨,将死之时,能否得满天神佛一次偏爱。”
太子侧目,拿起梅纹杯呷一口热茶。
犹记三月湖心岛,那二人如胶似漆,她以身孕为由拒了他戏弄的邀约。
眼下仍未见她显怀,不知是扯谎诓骗他,还是忧虑过度未保住胎儿……罢了,他也不想去计较这些微末。
敲钟此事不难办,且谢辞忧今日情状,有他的手笔,不如答应下,也算是还些因果。
“孤应你。”
“拜谢殿下。”
洛灵离开东宫,吩咐方砚驾车前往保钟寺。
她推开窗,天色青灰,地上已积攒一层白,有雪花灌进她的袖,融成湿润的冰冷。
“系统,金手指,请帮我确认。”
“好的宿主,金手指——‘谢辞忧可以敲响任何一座钟’,已确认,永久生效。”
*
时辰已近午初,观刑的百姓裹紧棉衣,成群结队地走在去保钟寺的路上。
一中年男子从兜袋里摸出一块胡饼,递到嘴边狠咬一口。
因在下雪,纵是中午也不暖和,热饼吃到一半便冷得彻底。他塞回兜袋,抹了把嘴边的渣,两手揣进袖里,咽下嘴中那口饼,含糊道:“本不是说在西市行刑,怎么改到寺庙了?”
身旁另一人拉他躲开道中一驾牛车,吸了下鼻涕说:“咱也不知道,且在佛门杀生,这不是犯禁吗。”
“休要胡言。”队伍中一屠户摆手,“除恶鬼算什么杀生,正好请神佛镇压。”
保种寺寺门大开,有两排官兵执刀肃立,百姓压低了声音,排队入寺。
住持在阁上看着寺中之景,闭眼念了句阿弥陀佛。寺内许久未这么热闹,可他们却不是来诚心奉香的善信。
“罪过,罪过……”
洛灵混在人群,披风上的兜帽遮在额间,只露小半张脸。
她再次看到了那座宏伟的大钟,像立身风雪中,孤独的巨人。
有许多百姓上前撞钟,他们好奇地拥在一处尝试,猛力推动粗壮的钟杵,但无一人撞出浑厚悠扬的钟鸣。
大钟不远处,是架起的刑场,八位行刑官分站四角,有衙役搬来几个陶罐,里面的火油散发着刺鼻难闻的气味。
“快到午正了。”方砚道。
洛灵呼出一口热气,望着那座大钟,合掌举在眉心,神色无比虔诚。
人群忽而爆发一阵熙攘,身穿绯色官服的监刑官喝声肃静,周围人音渐如蚊蚋。片刻后,细碎的锁链曳地声响起,似湖面晃动的碎冰。
洛灵掀开兜帽,听见方砚咬牙暗骂了句什么,她夹在人群中,遥遥望去,隔着雪幕,看见他的身影。
满头灰白鹤发,一身浸染污血的长衣。
像是萧瑟的竹,一折就断了。
“烧死他!烧死这个恶鬼!”
有人激动大呼,随即像火石相撞,点燃所有人的情绪。他们挥舞臂膀,一边唾骂,一边将携带的烂菜泥块砸向那个形销骨立的少年。
每个人都像亲身经历的受害者,在讨伐极恶不赦的罪犯。
身侧路人激奋中,撞过洛灵的肩,她一个踉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滴落脚下的薄雪。
身旁方砚及时拖扶她一把。
前排有数十官兵维持人群秩序,以防他们冲上刑台引发暴乱。
谢辞忧被押在人群前,冷风吹起他额边一缕白发,与飞雪缠绕相交。他垂目看着满地的白,竟觉得此情此景有些熟悉,好似自己本就该死在一场大雪中。
灵灵想看的雪景,还是被他独吞了。
有位灰色僧袍的小沙弥踏雪而来,走至谢辞忧身前,双手合十一躬身,随即要引他前去敲钟。
“苦主,请随我来。”
谢辞忧眼中浮现不解,一时未动,被身后衙役猛地推搡一把,拉起腕间锁链拖拽着他向前走。
他左膝带着半年前未愈的伤,脚下踩出深浅不一的雪坑。
方砚捏紧拳头,神色焦急不定,手已抚上袍内暗藏的剑。
“小砚,别急。”
他不知道老板娘和太子谈了什么,虽听她语气沉稳,但自己心里仍直打鼓。
周围人窃窃私语,他们不明白保钟寺的僧人为何要带那恶鬼去大钟处。哪怕钟已无声,让这恶鬼来敲,亦是污了佛门之物。
大钟前,小沙弥将他引至钟杵旁,双手合十道:“请苦主敲钟。”
衙役不耐烦搡他一把,催促着:“快点,还要赶着时辰行刑!”
“阿弥陀佛。”小沙弥一躬身,“佛门地,还请大人予他些慈悲。”
大邺家家户户没有不去寺庙供奉香火的,纵然有人不信佛,也不会对佛祖不敬。衙役听和尚这样说,悻悻闭了口。
“为何……”谢辞忧哑疾已愈,但他许久不曾开口,嗓音沙哑干涩。
“为何让我敲钟。”
“苦主,有施主留一言,若您问起,就道,‘旧雪逢春,无岁不辞忧’。”
有雪花拂过面颊,谢辞忧怔住,眼中晶莹一晃,乌沉的瞳仁恍若冻雪消融,终于染上些生机。
他侧目看向铸满经文的大钟,遥遥望见《涅槃经》一句,夫盛必有衰,合会有别离。
他此生无他想,只想和洛灵长久不分离,难道也贪心太过吗?
谢辞忧抬手扶住钟杵,重重撞向屹立风雪的永宁大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