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砚带老板去见林常。
他被关在西偏房,人已经变得疯疯癫癫,整日里又哭又笑,有时呆坐在地上,口中嘟嘟囔囔念叨着妻儿的名字。
原来,林常曾是山野农户,定安十四年夏,他的妻儿遭恶虎扑食,妻子被拖入山林分吃,孩子双肢被撕咬去,留下两个血洞。他上山寻妻子尸骨,悲愤中滚落山林,摔断了一条腿。
那日,恰好谢辞忧降世。
城中恶鬼之言一出,林常听进耳朵,荒唐地认定自己家人是受恶鬼所累,于是才有了向谢辞忧报仇的心思。
方砚踢开门,未出鞘的剑格挡在前,做出防御的姿态。
此间窗户全被钉死,一场雨才下过不久,屋内有股捂闷的霉味。
林常闻声,麻木地抬起头,脸颊尚且洇着两行未干的泪痕,他看到方砚身后那人,浑身颤抖起来,食指哆哆嗦嗦指向他。
“恶鬼……恶鬼……”
说着,好似突然回忆起什么,连滚带爬地退缩至床角。
“妖怪,还有妖怪……他们害人……”
谢辞忧眼皮轻抬,手握上方砚的剑柄,抽出明晃的利刃。他缓步走向林常,身形遮下一片阴影,剑尖挑起他的下巴,逼迫他抬头。
冰冷的铁器陷入胡茬下的皮肉,沾染血珠。
“她不是妖怪,亦不曾害人。”
说罢,剑刃下移,指向林常的喉间。
生死之时,林常似有一瞬的清明,污浊的眼透过他,看向门外的天光,少顷,闭了眼睛,许是求死般故意出言激怒,颤栗着从嗓子里挤出话语。
“恶鬼…和妖物一处,不知,不知是谁能压得住谁!”
谢辞忧眼底暗色愈浓。
既然说话刺耳,那就永远不要说了。
下一瞬,鲜血喷溅到他手背和脸侧,透着青色脉络的皮肤上,是触目的红,温热又黏腻。
谢辞忧扔了剑,用力地擦着手边的血迹,苍白的手背被磨得通红。
方砚适时递来一方新丝绢。
“老板,属下去给您备水。”
天色渐暗。
谢辞忧立身窗边,漆黑的眸子映着枯荷的影,眉目间笼罩着散不去的雾,好似深冬时节里荒寂的池塘。
一侧的桌案上,是交叠堆放的志怪集,还有十余本被胡乱扔在了地上。
他取出一把匕首,将锋利的刃对准手心,一寸寸割入,掌内顿时血肉外翻。
他神色间不见丝毫痛楚,眼中闪过快意般的希冀,捏紧了拳头,让鲜红的血液顺着掌纹流下,滴落在荷花上方。
刺眼夺目的红在干枯的花瓣间飞溅,染血的荷带着诡异的妖冶。
血丝如藤爬上少年黑沉沉的眼瞳。
“灵灵,我以血肉为供,望你不要嫌恶。”
*
时间已入盛夏。
方砚端来汤药。
老板如今是一副清癯恹弱的病容,掌心腕间全是重复交叠的刀痕,旧伤未愈,新伤又起。
他把自己折腾得不成样子。
而那支枯荷,没有任何复苏的迹象,反倒花瓣逐渐片片垂落。她身上流满他的血,好像穿上了斑驳的黑红衣裙。
桌案上放着鹤楼的契据。
方砚瞥见,心底一阵打鼓。
他将药端到老板手边,见他如往常一般,拾起喝得干净。
“老板……”方砚斟酌着嘴里的话,“属下冒犯多言,洛小姐救您,不是想看您如今这般……自毁。”
其实这话,他已经说过许多次了。
“小砚,鹤楼——”
“老板!”
方砚打断他的话,迅速单膝跪于地。
他眼眶泛红,声音有些哽塞:“您若想寻死,我是不会答应的!”
谢辞忧拍拍他的肩,“起来。”
“鹤楼交给钟叔,每年给你三成分红,他膝下无嗣,你若有想法接手,就跟着多学。湖心岛这里,你住着罢,要是喜欢,就在这里安家。”
方砚嘴角下撇,抹一把眼泪,没有应声。
这分明是在嘱咐后事。
“您呢?”他哽咽着问。
“和灵灵回煦园。”
煦园的池塘,是她的生地。
“不行!外面还在缉捕您,回煦园不是自投罗网吗!”
“她的根,在那里。”
方砚看眼那支荷,她绝无可能再活这种话在舌尖滚了又滚,终是说不出口,只道:
“那我陪您一起。”
“方砚,人有时活着,未必是在活着。”
谢辞忧一直清醒地知道,自己是在自欺欺人。
回煦园是条死路,万一能救她,自是最好,如若不能,他便也到此为止。
“不论发生什么,都不必来救我。”
方砚看向他腕间的伤痕,嘴唇都在颤,喉间一阵发紧,最终低低应声:“……好。”
夏日里,万物迸发最炽烈的生机,路边槐柳枝繁叶茂,浓密得好似绿云。
傍晚时分,谢辞忧带着洛灵,和那柄半两银子买下的剑,回到煦园。
剑身已染了血。
侯府里,太多拦他的人。
身上新添许多血口,他已快站立不住,剑尖撑地勉强支着身体,怀中紧抱着她。
煦园模样大变,所有的建筑都被拆砸得一干二净。火烧之后,他们要抹去他所有存在的痕迹,重新建造园子。
匠人们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胆小的已经躲起来,胆大的还在看热闹,但很快被主家喝退。
谢辞忧看向已经被土填实的池塘,最后一点希望破灭,他眸光黯淡,低下头,脸颊蹭了蹭她的瓣。
顷刻间,耳侧有利刃破空之音。
一支暗箭飞向他的腿弯,没入血肉,将他击倒。
膝盖重重撞在碎石地面,他护住怀中的她,在下一瞬被扑上来的几人钳住双臂,死死压住。
混乱中,花瓶从身前滚出,被踢至一旁。
瓶中荷身也掉出大半。
谢辞忧瞬间发了疯似的,拼命挣扎着爬向她。
他的头被按在地上,脸颊皮肉磨破,指尖扒着尘土,一寸一寸靠近。
视线里,出现一双黑色锦靴。
谢漳睨了眼那支吊诡恶心的干花,抬脚,黑靴踩在花头,用力碾了碾。
谢辞忧一下松了劲,他眸色猩红,痛苦与绝望席卷全身,涌出的泪续在眼窝,掺着血色化作一潭血水,横亘着滑过鼻骨。
瞬息之间,满头乌发,化为灰白。
*
“哎呦——”
洛灵从半空掉在一堆草垛上,手下是湿润的冰冷,她爬起一看,居然是雪。
天空还在飘扬下着。
这是哪啊……
“系统,系统你在吗?”
没有回应。
“姑娘!”
背后一声讶异的少女嗓音传来。
“你在我家草垛上做什么?”
洛灵闻声扭头,尚且一脸懵,她也不知道啊……
“快下来,我接着你。”那女子穿着粗布冬衣,背着一个背篓,走上前向她伸出手,“来,小心点。”
好在草垛不高,洛灵慢慢挪动,顺着边缘滑了下去。
“你从哪里来,怎穿得如此单薄?”女子心善,搓着她冰凉的手。“我家就在前面,先去暖和暖和吧。”
洛灵听她这么说,才后知后觉感到风雪正裹挟着全身,浑身打起抖来。
她点头跟着她,总觉得这女子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一边走一边在脑子里搜罗,蓦然间想起——
“忆霜?!”
女子眨眨眼,“你认得我?”
“我,我以前在孟府做过活。”洛灵脑子转着,“我知道你,但咱俩没说过话。”
女子看眼她身上的布料上乘、刺绣精美的春裙,心中泛起疑问,但也未多想。
“怪不得你叫我忆霜,这是我在孟府的名字。”她敞开院门,侧身让她进来,“现在我也不在那做活了,我的本名叫姜雨。”
“我叫洛灵。”
姜雨放下背篓,带她去屋里坐。
她找出一件干净的棉衣,披在洛灵身上。
“洛姑娘,你且坐,我去烧些热茶。”
洛灵裹紧棉衣,鼻尖脸颊都通红,点头应声:“好。”
待姜雨走后,她捋起目前的状况。
可以肯定的是,她回到了谢辞忧的世界,而且体内没有妖力,她现在是人。手摸摸鼻子眼睛下巴,感觉还是自己的脸。
离开的时候是春天,现已入冬,不知道谢辞忧怎么样了,脑子里一堆疑问。
她的系统去哪了啊……
脑海中忽然“叮”的一声。
“系统D996号,与宿主洛灵绑定。”
新系统?
996……真是让打工人两眼一黑的数字。
“我以前的系统是C322,你和他的声音好像哦。”
“是的,宿主,还是我。”
“啊?你改名啦。”
“我们系统没有名字,只有排名。简单向您介绍,系统共分ABCD四个等级,每个等级有1—1000号,等级之内又细分五个层级。比如我,以前是C2级,现在是D5级。
总部下发的每个任务都有积分门槛要求、成功奖励积分数和失败扣减积分数。我们依据自身持有的积分数进行排名。”
洛灵惊讶:“失败一次要降这么多吗,你这都倒数了!”
“因为我违反规定保留了您的意识。”
系统语气里莫名带着得意。
“所以……我才没有真的死。”她心头涌上歉疚,“对不起啊。”
“宿主无需自责。”
系统发着正太音,语气义正言辞,像个小大人。
“在反派之死尚有转机的情况下,固定程序强制判定任务失败,这本就是不对的。我保留您的意识后,与几位有同样遭遇的系统联名向总部反应,最终修改这一漏洞。今后判定任务失败,由固定程序和新设的审核员进行双重确认。”
“只是,处理这件事耽误了时间,这个世界已经过去七个月了。”系统语调一转,“不过,我替您向总部申请了补偿。总部授权,在任务期间,您破例拥有一次使用金手指的权限。也就是说,您可以许愿开挂。”
“你简直是我的阿拉丁神统!”
洛灵刚想追问谢辞忧目前的状况,见姜雨拎着一壶冒着热气的开水进了屋,索性直接问起她。
“小雨姑娘,你家是住在邺京城内吗?”
姜雨将热水倒进碗内,递到她手边。
“嗯,不过是在城郊。”
“太好了!我想进城,从哪里可以租借马车呀?”
“洛姑娘也要进城?”
洛灵手捂在碗边,感受热气温暖掌心,她精准捕捉到关键词。
“也?”
姜雨点头:“今天说是恶鬼行刑的日子,邻里好些人都要进城去观刑,洛姑娘你也想看吗?”
恶…鬼……
洛灵怔住,难道——
她小心翼翼,嗓音都带着自己未曾察觉的颤意:“恶鬼……说的可是,侯府的谢世子?”
“是的。”
“几时行刑!”
姜雨想着:“嗯……听他们说,应是午正。”
“现在是什么时间?”
“刚过辰初一刻。”
还来得及!
洛灵求助握上姜雨的臂,急切道:“小雨姑娘,你帮帮我,从这里如何最快进城,我要去鹤楼!”
姜雨见她慌乱模样,顾不上问缘由,道:“最快当然是骑马,村里有户赁马的人家,可是,你会骑马吗?”
洛灵摇头。
“我爹能骑马,但他今晨同我娘一起去卖羊了,不知几时才能回来。”姜雨急她所急,想着还有哪家会骑马能帮她的。
“租马的人那里可有会骑马的?”
“有!”姜雨点头,她怎么把最便利的给忘了,那户人家人人皆会骑马。
“洛姑娘,外面还在下雪,骑马冷得很,你若不嫌弃,换上我的冬衣吧。”她说着,进里屋去寻,“都是洗净的。”
“多谢小雨姑娘了!”
二人赶到赁马的吴家,洛灵将头上多余的发饰拿下,连双耳处的明珠耳坠也拆下来,通通搁在桌上。
“我要租最快的马,还需一人带我,去京中鹤楼。”
姜雨看向眼放精光的老板,还有那总在洛姑娘身上打量的老板的大儿子。皱着眉,伸手将桌上金玉饰物收回,装回洛姑娘身上的口袋,只余那对明珠耳坠。
别说租了,光这耳坠就能把他家的马都买下来。
“麻烦吴家阿姐相送吧。”姜雨道。
吴家阿姐人实在厚道,让她送洛姑娘更为放心。
洛灵看着姜雨手上的冻疮,她本就是家里穷才去做丫鬟的,如今没了丫鬟的活计,不知靠什么收益。
“小雨姑娘,待今日事了,我会托人来寻你。”
姜雨只当她要取走春裙,应声:“好。”
回鹤楼的路上,洛灵已有成形的计划,她先问系统:“金手指,是任何事情都可以吗?”
“不能杀人,不能复活死人,不能违背当下世界的国家法度,不能索要钱财,不能强迫他人更改意志,不能……”
限制太多,洛灵心躁得根本听不进,系统也读烦了。
“剩下的不说了,总之需要我输入,由固定程序判定是否可以执行。”
“我要,谢辞忧可以敲响任何一座钟。”
“您这就要使用金手指吗?只有一次机会,可以留到后面的,万一有更需要的时机……”
“系统,输入。”
“好——固定程序判定可以执行,宿主是否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