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砚办事利落,很快将林管事一行接出,连同卧房里那几尾小红鲤也救了出来。
要不是房里那支荷不见了,他也是要一并搬走的。
他根据老板意思,给大家准备了一辈子吃喝不愁的银钱,派马车连夜送他们出邺京,远离是非之地。
三月十四日天未亮,煦园起了大火,下人全部烧死园中,尸骨焦黑。听闻当时,侯府所有护卫都在救火,但无论如何也扑不灭,只能眼睁睁看着火光漫天,神奇的是,这场大火烧光煦园后便停息,丝毫没有波及到其他院子。
城中物议沸腾,说这是上天的告诫。
所有靠近谢世子的人,都会遭遇厄运。
南阳侯谢漳看着煦园的一片灰烬,理智告诉他,这些皆是太子对付他的手段,但心中惊疑升腾,自己的儿子会不会真是恶鬼转世,要毁他谢氏一族。秦淑更是惶惶不安,后悔当初怎么没掐死他,于是两人急请高人来府内驱邪。
湖心岛小楼上——
洛灵给小鱼们换了个大鱼缸,她撒了几粒鱼食,结果它们一口也不吃,不知是不饿还是不适应新环境。
“小鱼啊小鱼,你说谢辞忧把你们放在我这干什么,明明要养鱼的是他。”
她弹一下缸壁,小鱼惊慌四散,眨眼间又归于平静。
洛灵坐在一旁看了会儿小鱼,比起在煦园的时候,它们已经长大不少,最漂亮的一条尾鳍长长的,游起来尾巴飘呀飘,像仙女的裙纱。
盯了它们好久,还是不吃食。
“行,我让谢辞忧来喂你们行了吧。”
洛灵出门找他,有个暗卫从檐上跳至她身侧,吓了她一跳!
“小姐,老板正在会客,说若您寻他,让人通传一声,他便过来。”
“嗯……不用,我等会儿再找他吧。”洛灵踮脚四处看看,问他:“这里,我可以随便逛逛吗?”
“当然,请您随意。”
洛灵下楼,沿青石小道行至竹林,今日天气好,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枝叶,投落满地斑驳细碎的光影。
她蹲下身,看一株破土而出的春笋。
想挖。
来时她见前面有个竹屋,不如去那里找个趁手的工具。
今天中午就吃腌笃鲜!
洛灵推开竹门,油松墨香扑鼻。
这里……好像是谢辞忧的画室。
她缓步走进,入目是一张宽大的桌案,案侧摆着样式简朴的长圆宫灯,一旁矮小方桌上放着白瓷茶具,还有一个小炉。
屋内棂窗遮着朦胧的影纱,将光线变得柔和。
两侧是一排排书架,放的却不是书籍,而是卷轴,数量之多,几乎摆满。
洛灵走上前,绕着书架看,所有卷轴都摆放齐整,架体干干净净,哪怕是木板与木板交叉的边角,同样一尘不染,看得出擦拭之勤。
她走至末尾,随意拿起一卷,小心打开。
先露出尾端竖着的小字落款,行楷苍劲。
“六月廿一,建宁十七年。”
这是……三年前,她成为荷的那天!
且这天是谢辞忧的生辰,只是谢漳秦淑避讳,从未给他设宴庆祝,甚至每年此时对他更加挑剔。
洛灵清楚记得,那时池中已开满荷花,她是开得最晚的一朵。
她知道六月廿一是他的生辰,可她做不了太多,只能在他站立池边时,轻轻随风向他摇晃。
洛灵展开画卷,碧玉托盘似的荷叶上,盛开一株亭亭玉立的荷。
“这……是我对不对?”她不太确定地问。
“宿主,是您。”系统答。
影纱浮动,屋内光影流转。洛灵回身,目光穿梭在层层书架,心中生出大胆的猜测。难道说,这些卷轴,全部都是他所画荷图。
——全部都是,她。
她收好画卷,放回架上,急于确认般又挑起一卷,打开。
建宁十七年八月末,她的花瓣开始垂落。
再开一卷,建宁十七年冬,是薄雪覆盖的枯枝。
建宁十八年春,她萌芽展叶。
建宁十八年夏,又一次盛放。
…………
洛灵边走边看,眼眶酸涩发烫。谢辞忧画了她三年,每次盛开,每次花败。春夏秋冬,日夜交替,她的每个哪怕微小的变化,都在他笔尖清晰的展现。
没有任何一朵其他的荷,全部是她。
洛灵感觉自己被人全心全意的对待,除了遥远记忆里妈妈怀抱她唱轻柔的歌谣,这种无边的温暖,她再未感受到。
直至此刻。
她眼睫颤了颤,沾上眼底的水汽。
洛灵走到桌案前,掀开覆于画卷上的宣纸。
还未完成的一张图,她身穿嫁衣,笑意明媚,眼中映着鹤楼的熠熠灯火。
是他昨夜新画。
心中涌起的情绪无处依托,她好想去见谢辞忧。
洛灵出了竹屋,之前那个暗卫一直远远地跟着她,她将他喊来。
“带我去找你家老板。”
“是。”
“他在见什么客?”
“太子。”
“太子?”洛灵讶异,“是太子主动找来?”
“是的。”
洛灵联想到时间线提前的事,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
一楼正堂内。
谢辞忧与太子对坐下棋。
方砚戴着面具站立一侧,凝神盯着对面太子侍卫,两人手皆按在腰间佩剑上,气氛有些剑拔弩张。
太子落下黑子,吞吃被死死包围的白棋。
他狭眸而笑:“洛老板,孤今日前来,是诚心实意想同你交个朋友,可洛老板不但以面具示人,竟连声音也不愿透漏,是否在看轻孤?”
方砚一拱手:“老板近日染了风寒,喉间不适。”
太子侍卫喝道:“殿下问话,无需你插言!”
方砚:“你——”
谢辞忧抬手,制止方砚。
太子拿起一旁的宣纸,举到眼前,上面有个“洛”字,还是对面这人介绍名姓时写下,他手腕一翻,纸页飞出落在棋盘之上。
刚好阻挡即将落下的白子。
“洛老板棋风太柔,同你下棋,实在无趣。”
谢辞忧神情淡淡,他不恼不怒,将指尖棋子放回棋奁,而后拿过棋盘上的宣纸,执笔沾墨,在“洛”字旁边又写下二字:
见谅。
太子眼中笑意渐敛,他声音带着冷意:“不如孤请御医来为洛老板诊治,当心嗓子坏了,和南阳侯府的谢世子一样,变成哑巴。”
他在试探。
方砚捏紧剑柄。
就在此时,正堂的门被人打开,四人视线齐齐看去,谢辞忧瞳中浮出的戾气瞬间消散不见,神色甚至有些乖巧。
“这位公子莫要咒我家郎君。”
洛灵一袭青绿罗裙,端着一盅雪梨汤款款走来。
郎君……谢辞忧心神微乱,耳廓悄然泛红。
方砚脊背挺了挺,莫名有种老板娘来撑腰的得意炫耀。
她将梨汤放在案前,打开盖子,“我刚煮的,郎君尝尝?”
谢辞忧点头,用勺子舀了一口,送入口中,温润滑过喉间,唇齿间留有梨子淡淡的清甜。
洛灵蹲下身,手搭在他的手背,嗔道:“你风寒咳得太久,嗓子要养着,不要多说话,可有记着我说的这些?”
她指尖微动,捏他一下。
谢辞忧看她眼睛,心下了然,他轻声开口:
“我记着,夫人。”
他嗓音清而淡,带着些许沙哑。
平生第一次说话,他发音徐缓,但在旁人眼中,更像是忍着喉痛,认真用心地回答夫人的话。
老板的哑疾,好了?!!!
方砚心中大喜,眼中隐有热泪,还颇有眼力地不忘给老板娘搬把凳子,请她落座。
太子神色闪过意外,他一直派人暗中探查鹤楼背后真正的东家,想将鹤楼收归己用,用来搜集情报、监视百官。经排查,他将怀疑对准南阳侯府谢世子,多次派人跟踪他,但都无所获。
直到昨日,下属回禀,谢世子在静山溪放出信号烟,被人用马车接走,之后不足两个时辰,鹤楼湖心岛有船行入,算算路程,时间正好。
于是他今日前来试探。
本想以流言相胁,只要谢辞忧肯将鹤楼为他所用,他会保他性命,而且,往后他不仅仍是鹤楼老板,还会是南阳侯。
不想他并非谢辞忧。
太子打量眼前二人。
洛夫人入座后,两人改为更加亲密的掌心相交,旁若无人,洛老板空余的右手拿起那小盅梨汤,喝得干干净净,然后洛夫人拿起帕子给他擦唇角。
太子眉间皱起,轻咳一声:“洛老板和夫人真是恩爱无双。”
“是啊,郎君黏我得很,让公子见笑。”洛灵说罢垂眸,无意间看向棋盘,发现黑子杀伐凌厉,白子处困守之境。
她轻笑:“可是让我让习惯了?怎么对旁人也这么客气。”
“夫人棋技,本就高于我。”谢辞忧侧脸看她,眼眸温和,唇畔勾着浅笑。
洛灵似是被夸得高兴,她伸出左手,手指向棋奁勾一下。
谢辞忧拾一枚棋子放在掌心,递到她手边。
她执棋看向太子:“公子,可否让我落一子?”
太子挑眉:“请。”
洛灵毫不犹豫落子,棋盘局势瞬间峰回路转,本零零散散溃不成军的白子,因这一子落下,可见反攻之势。
跟她下棋,她脑子里可是有人机的!
太子眯了眯眼,饶有兴趣地看向洛夫人,语调散漫:“孤有些羡慕洛老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