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居然有这么大吗!”
洛灵仰头看着这座几乎四人高的大钟,宏伟震撼,钟体遍铸经文,满身的历史痕迹,岁月久远,风剥雨蚀。
老和尚说,记载中,永宁大钟,轻击清脆悠扬,重击浑厚洪亮,方圆百里皆闻其音,久久回荡不绝。
“好可惜,真想听一听它的钟声。”
谢辞忧上前,用钟杵撞了一下,没有洪亮悠扬的钟声,只有木头撞击铁器的普通声响,沉闷、喑哑。
有一朴素打扮的老妇人拿着扫把从一旁走来,道:“关于这钟有个传说,只有得神佛偏爱的人才能撞响它。”
洛灵不赞同:“钟都是有寿命的,不过是历经时间太久,钟体产生裂纹,无法形成共鸣音罢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地不会偏爱人,神佛更不会。”
她走上前拉住谢辞忧的衣袖:“世子,我们下山吧。”
那老妇人听见“世子”二字,脸色忽变,几息之间煞白无色,身形也颤颤巍巍眼见就要站不住。
洛灵赶忙上前去扶她,伸手在她失神的眼前摆动,“您还好吗!抱歉抱歉,我就怼您一下,言辞也没有很激烈吧……”
老妇人捂住心口缓过神,她低下头,神情似在躲避什么,“我没事,只是刚才突然犯了心悸,缓一缓便罢,缓一缓便罢。”
她说罢便推开洛灵的手,脚步仍虚浮,但走得慌乱匆忙,仿佛什么也顾不得,只想赶快离开这里。
洛灵看着她的背影,直觉不对劲。
“系统,查她一查。”
“好的,宿主。”
下山的路比上山轻松,谢辞忧将她送回尚书府,二人分别时并未过多言语,洛灵只朝他挥挥手,道了声下次再见。
入夜。
谢辞忧坐在书房里,面前桌案上摆放着两样东西——手帕包的樱桃和许愿的红绸。
他手指顺着墨迹缓缓滑过,侧颜在熠熠烛火下忽明忽暗,眼眶微红,更多的情绪是困惑、不解,他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许下这样的愿望。
孟小姐分明对赐婚不满抗拒,而今日,她对他的善意来的平白无故。
书房昏暗,只有桌案一侧点着灯,映亮红绸上的字迹——
愿谢辞忧旧雪逢春,无岁不辞忧。
他看着红绸良久,拈起一颗樱桃放入口中,汁水蔓延,又酸又涩,他心底隐约生出一种荒唐的期待。
*
洛灵回到孟府时,孟尚书尚未下值。
她在孟菱的房里接受了近两个时辰的“名媛”培训。
就算在孟菱的院子里,洛灵也不能随意走动。云霓给她在孟菱的卧房里安置了一张小床,用屏风遮挡,以供她休憩。
夜幕降临。
离卧房远些的小阁楼里,孟菱正在和云霓说悄悄话。
想要偷听可难不倒洛灵。
云霓在说她这位假小姐今日的言行举止,没有太大差错,就是饭吃的比小姐多,对待谢世子很热情,总是在主动和世子交谈,看起来很想嫁进侯府当主子。
洛灵听见孟菱的嘲笑声。
云霓又说起途中因马车颠簸一下,世子的小厮就吓得即刻勒停车马,跪在地上等候世子处置。还有进了寺庙大殿之后,世子从头至尾凶恶地看着佛像的眼睛,好像阎罗殿里的恶鬼。
孟菱手帕都绞紧了,她可不能嫁这罗刹。
洛灵听得一头雾水,有这么夸张吗?她回想今日的情形,谢辞忧对待一个陌生的女人,已经算得上体贴了,他甚至都不追究她用樱桃调戏他!
夜渐深。
主仆二人已睡下,洛灵悄无声息出了孟府,回到煦园。
谢辞忧睡的不大安稳,眉间紧锁,额上泛起细密的汗珠,好似陷入梦魇。
香炉里的安神香应当是才燃尽不久,屋里充斥着香的味道,门窗紧闭,并未散尽。
他虽睡得不宁,但洛灵并未再给他点新的安神香,这东西和安眠药是一个道理,多用未必好,且他的安神香已是调得很浓。
洛灵将窗子轻轻启开一条缝,散散屋里的香味。而后轻手轻脚来到床边,拿出一方手帕,拭去他额间的汗。
榻上,反派少年眉间氤氲着淡淡病色,鬓边发丝已被汗水打湿。他真的很瘦,瘦到面颊上的颧骨都略微突出,可依旧不影响他的好看。
是一种如琉璃般耀眼、易碎又锋利的好看。
洛灵在床边陪着他,约莫过了两刻钟,见他神色依然不好。
“谢辞忧。”她轻声唤他。
等了几息,他没有醒来的迹象。
“谢辞忧。”她再次叫他,稍加重了语气。
还是没有苏醒,甚至脸色看起来更苍白了。
洛灵俯身,用额头贴上他的额头,眨眼间,身形化作一缕轻烟,消散在他额上。
她入了谢辞忧的梦魇。
不似平日里的侯府,这里的侯府阴沉得骇人,纵使天上挂着太阳,院子里也昏暗无比。
霎时间,洛灵的心脏开始抽痛。
她强忍着心脏的不适,朝着煦园走去,一路上,偌大的侯府连个人影也没有。洛灵有些焦躁不安,脚步也加快不少。
“系统,看一下谢辞忧的位置。”
没有声音回应她。
是了,系统说过,在谢辞忧意识主导的世界里,系统是无法干预的。
不但系统无法干预,洛灵甚至使不出妖力。
她跑遍煦园,不见谢辞忧踪影。
回想谢辞忧的遭遇,他的痛苦来源于他的亲生父母,他是从出生起就被抛弃的人,所以他的梦魇中肯定有南阳侯夫人!
去秦淑的院子!
洛灵一路奔跑,离秦淑的院子越来越近,四周环境也开始变得更加诡谲,天空颜色泛起血红,连太阳都变成暗红色,像是加了某种奇怪的滤镜。
而她的心脏也越来越痛。
而后,她闻到了真实的血腥气。
洛灵踏进院内,第一眼看到的便是秦淑死死掐着一男孩的脖子,将他按进盛满水的水缸里,男孩挣扎着,溅出的水泼到地上,不是清水,是融了血的血水!
而谢辞忧站在一旁,提着一柄长剑缓缓走过去。
洛灵看到他满背的血,多到浸透衣衫,顺着袍角滴落在地上。
眼前景象和她初见他时相似。
那时是雪茫茫的,而他在死亡的边缘。
洛灵以为他会像那次一样,将剑对准秦淑,可不曾想,他把剑尖立在了即将被溺毙但仍旧拼死挣扎的男孩的心口上。
电光石火间,洛灵突然反应过来。
那男孩是年幼的谢辞忧!
他想杀死年幼的自己!
洛灵只在初来时走马观花看过谢辞忧的部分人生片段,而其中很多很多细节是她并不知道的。眼前的场景也许真的发生过,秦淑想杀死谢辞忧,而他挣扎着活下来了。
那现在是……他后悔自己活着了。
“谢辞忧!!!”
洛灵大声喊他,奋力朝他奔过去,几乎是扑倒进他的怀里,心脏痛得意识都有些抽离,她只知道,要紧紧抱住他。
洛灵喜欢拥抱,她认为拥抱是一种无声的语言,能传递出无限的温暖和安慰。
他的身体很冷,连流出的血都是冷的。
洛灵隐约能感觉到,他的血是从两侧肩骨处的伤流出来的。他出生时,身体多了一双臂膀,剜去时,他肯定好疼。
谢辞忧脑袋一片昏沉,好像被一层厚重的迷雾围绕着,他未曾看清身前女子的面容,只闻到随她一同扑来的满身荷香。
荷香……是她。
他记得,她说过她的名字。
她叫,洛灵。
洛灵听见他手中长剑掉落在地上。
听见身后男孩一脚踢在秦淑腹部,她痛苦地弯下腰,松开了杀人的手,不再有挣扎扑腾的水声,男孩救下了自己。
她眼里大颗大颗的落泪,带着哭腔:“谢辞忧,当时的你选择活着,做得很好,真的做得很好。”
谢辞忧感觉到胸前一片温热的濡湿。
她哭了。
他僵硬地把手放到她的脑袋上,极不熟练地摸摸她的发顶,在他的记忆里,秦淑安慰谢承祺时,好像就是这么做的。
感受到他的手放在她头上的一瞬,洛灵心跳莫名漏掉一拍,她从他怀中抬起头来,意外他竟还会摸头杀。
谢辞忧低头看她的脸,漆黑眼瞳里碎光浮动。
洛灵的心脏已经不再泛疼。
魇境开始消散。
洛灵抹去眼泪,唇角漾起笑意:“谢辞忧,我们……”
后半句的声音随着魇境一同消散,谢辞忧听见她在叫他名字,看见她唇瓣一张一合。
她说,我们会再见面的。
谢辞忧点头回应。
一阵轻风吹进卧房。
他睁开眼睛。
天未亮,房内一片黑暗,只有窗边一缕月光照进来。
安神香的味道散了大半。
谢辞忧起身下榻,披了件外衣,去看窗边的荷。
月色之下,荷花静静开着,看起来再寻常不过。可刚才梦中是荷香,之前亭榭是荷香,是有温度、会呼吸的荷香。
谢辞忧轻轻触碰花瓣。
洛灵,是这支荷吗?
谢辞忧感知到她的存在已经很久很久了,之前是飘渺的让人抓不住的影子。直到这些日子,他能够看到她,甚至触碰她。
他在想,是不是自己活得太阴郁痛苦,心底渴求所谓的偏爱,所以在脑海中编织出来的幻觉。
他不想她是幻觉。
可即便是幻觉,他也甘愿沉溺其中。
洛灵看见谢辞忧站在那看了她好久,她与他对视,想探究他当下到底在想什么,在想她是真是假吗?还是觉得她可能是妖怪,会害怕她?
可看来看去,他眼眸里藏着的,只有让人看不懂的情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