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间,整个二月已经过去,透骨的寒冷被春天赶走,明日便是上巳节。
谢辞忧的卧房里摆件很少,简洁干净,除了药香之外,还有股淡淡的竹子香气。
洛灵伸了个懒腰。
而如今,这里还多了荷香。
她舒舒服服的在青瓷缸里待了半个多月,身旁的这扇窗每日都雷打不动地开着,通常,谢辞忧就坐在不远处的桌案旁,不觉枯燥的,画着一幅又一幅荷图。
按照洛灵的眼光,对比流传至今的名画来看,谢辞忧的水平绝对可以古今留名。
虽然她的美术鉴赏能力仅仅来自小初高的美术课。
耳畔传来开门声。
谢辞忧今日穿了一身月白长袍,发间只有一根流云簪,墨发半披,看起来很是温雅。
与初见他时执剑杀人的景象相比,割裂感太强。
谢辞忧手里端着一只琉璃碗,碗里游着几尾红色的小鱼。他将琉璃碗摆放在一张半高四足梨木花几上,往里面撒了些鱼食。
“我说昨日怎么往我旁边搬来一张花几,原来是放小鱼的。”
洛灵看着他修长的手指,连喂食的动作都这么好看,她嘟了嘟嘴,明知他听不见,还是大声道:“谢辞忧,花养明白了吗,就开始养鱼!”
此时,林管事扣门,应声而入,神色匆匆,“世子,宫里来人了,请您去接旨。”
洛灵疑惑,接旨?给谢辞忧的圣旨吗?
“系统,旨意什么内容?”她问。
“根据原本时间线里发生的事情来看,是赐婚。”系统回道。
洛灵惊讶:“赐婚?!”
有条小鱼不听话地从琉璃碗中跃了出来,吧嗒一声摔在了地上,身体扭动着想逃离干涸的陆地。
谢辞忧微微侧头,垂眸看着,半张脸隐在阴影中。
只见小鱼扭动的幅度越来越小,林管事难掩情急,低低出声:“世子?”
谢辞忧似回神般,指尖一动,弯身拎起小鱼的尾巴,将它放回了水中。
洛灵取一缕妖识附在他的流云簪,随他一同去往前院。
她的妖力恢复速度远超预计,甚至可以说是很不正常。短短半月,非但已恢复到往日水平,甚至还有大涨之势。
洛灵想不通,难道化形后,修炼可以事半功倍?
正堂内,众人都已在等候。谢漳面色严肃,连余光都未分给堂外之人一分。谢承祺站在谢漳身侧,看向缓步而来的兄长,神情满是“真诚”:“兄长怎来的这么晚,难道是又沉迷画中了?”
他将生辰那日的不愉快怪到谢辞忧身上,对他的厌恶又添一笔。
秦淑在刘公公面前不好发作,只拧眉看了谢辞忧一眼,以示警告。
内监刘公公手举明黄圣旨,尖细嗓音响起:“谢世子既来了,便上前接旨吧。”
谢辞忧撩袍屈膝,即使跪于人前,也是仪态俱全,风骨不缺。
刘公公展旨,高声念道:“诏,今南阳侯世子年近弱冠,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户部尚书之女孟菱,盖年已二八,秉性端淑,温良敦厚,静正垂仪,太后躬闻之甚悦。朕奉皇太后慈谕,二人佳偶天成,良缘天作,着即赐婚,责有司择吉日完婚。钦此!”
洛灵观察着谢漳和秦淑的神情,二人眼中未见分毫惊诧,似是早知圣旨的内容。
刘公公合上圣旨,朝前奉送:“恭贺世子。”
谢辞忧抬臂接下,眼中未见任何波澜。
“圣上还有一道口谕,明日上巳节,正是佳人游春时。”
洛灵一歪脑袋,这是在点他呢,让谢辞忧和那个孟菱一同游春。
刘公公需回宫复命,不再多留,临走时,秦淑朝谢承祺使了个眼色,谢承祺从袖袋中掏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送到刘公公手边。
没等刘公公接过来,尴尬的一幕发生,荷包不知怎的突然破了个大口子,碎银子哗啦啦漏出来全掉在了地上,活像朝路边乞丐撒了一把银钱,以做施舍。
谢承祺红了脸,他怔怔往后退了一步,一脚踩在一块碎银子上。本是不规则的银块,此时却好似变成什么圆珠般的物什,惹他脚下一滑,不受控地向前扑去。慌乱间,他一头栽在了公公腰下,手上还借力拽住了他的衣物。
刘公公的腰带都被拽散了,一瞬间脸黑得像炭,可毕竟是宫里磋磨出来的人精,很快便收敛起神态。
洛灵眼睛一弯,露出狡黠的笑意。
谢漳的川字眉快拧到下巴了。
秦淑睨了一眼身旁尚在惊愣的婢女。
婢女赶忙去扶起小公子,其余下人也从这尴尬场面中回过神来,去收拾四散的银钱。
“秋桐,带刘公公去客房休整。”秦淑吩咐着,笑对刘公公说:“已临近晌午,回宫还有段脚程,公公不妨留府用些便饭罢。”
刘公公心中不悦,面上不显,笑了笑道:“劳烦侯爷侯夫人。”
说罢便抬步而去。
谢承祺窘迫非常,又觉得自己的脑袋碰上那地方恶心得很,他再也掩饰不住脸上的嫌恶之色,小声嘟囔着要去沐浴更衣。
谢漳瞪了他一眼,斥道:“不顶用的东西!”
谢辞忧淡淡望了谢承祺一眼。
谢承祺正巧与他对视上,认定兄长是在嘲笑自己,神情一瞬变得好似要哭出来,他抿着嘴,颇有些恼羞成怒地跑出去了。
回到煦园。
林管事为世子斟上一杯茶,一脸愁容地劝他放宽心:“世子恕老仆多嘴,仆虽未见过孟尚书家的小姐,但听别人谈起,都说人长得俊,性子也是乖巧听话,日后相处起来,定是和睦非常。”
谢辞忧点头,而后从架子上拿了一本山水游记,细细翻看起来。圣旨已被随意搁在一旁,似乎这桩婚事根本与他无关。
洛灵收回妖识,在青瓷缸里琢磨事情。
“系统,皇帝为何突然赐婚呢?”
“也不是皇上要赐的啦。”系统说道。
闻言,洛灵脑中灵光一闪,回想起圣旨上的内容,其中特意提到了——“朕奉皇太后慈谕”。
赐婚是太后的意思。
这几年太后身体一直抱恙,今年过完年节后,她老人家动身前往荥山清礼寺养病。现在她人都不在京中,还要操心京城里娶媳妇嫁女儿的事?
系统道:“太后上月给皇帝写了一封信,说得神佛入梦点拨,需一与她同月同日同时生的小辈办一喜事,为她冲喜,疾病便可痊愈。”
“同月同日同时生……那不就是谢辞忧吗。”洛灵想起他出生那日,正是当时皇后也就是如今太后的千秋生辰宴。
“没错,太后说她与谢辞忧有缘,想替他寻个出挑的大家闺秀,思来想去定了户部尚书之爱女,孟菱。”系统缓缓说着,“大邺朝崇信佛教,皇帝又重孝道,便听从太后的意思,为他们赐了婚。”
“系统,我记得你说过,现如今朝堂之上,皇帝因操劳于繁重政事,隐有油尽灯枯之态,四皇子齐王野心渐显,与太子明争暗斗。太子为中宫皇后所出,大邺的嫡长子,是最正统的继承人。”
洛灵托着下巴,思索着继续说:“而齐王,他生母位份低,这点不比太子,但他手里藏着两张大牌。一是手握禁军的南阳侯,南阳侯表面中立,一副只忠于天子的模样,实际早就入了齐王的阵营。
二是太后。太后看似一心礼佛,不问朝政,实际在齐王背后运筹帷幄。这一次,神佛入梦什么的,不过是她的托词,一手赐婚,将官声清明、有望提任左相的孟尚书也拉入阵营。”
“没错,宿主,您说的完全正确。”
洛灵:“可是……对于这场赐婚,孟尚书一家也并不欢喜吧。”
系统,你能不能同我说一说,孟菱是个怎样的人?”
脑海中忽然响起一声惊堂木,吓得洛灵一哆嗦。
谢辞忧投来目光,看到小荷花的花枝颤了颤。
“嘿!客官您且听好了!”系统夸张喊道。
“大哥,吓我一跳……”洛灵摸了摸小心脏,“你正常点讲。”
“好嘞。”系统装模作样地清清嗓,“孟菱,户部孟尚书之爱女,母亲生她时难产而亡,孟尚书未再续弦,她便是家中唯一的孩子。也正因如此,孟尚书对她宠爱非常,孟菱被宠成大小姐脾气,性子很是骄纵。”
“那她愿意嫁给谢辞忧吗?”洛灵问。
系统:“她此刻正在家里一哭二闹三上吊。”
“……”
洛灵看向正在翻着书页的谢辞忧,阳光落在他细长的睫上,洒下一层薄薄的阴影,眨眼时,长睫轻颤,像被微风撩动的蝴蝶翅膀。
方才不久,在前院正堂时,他看向谢承祺的那一眼,谢承祺不明白,但洛灵大致看懂了。
不是嘲笑,亦不是同情可怜。
谢辞忧只是更加认清了,名声面子对父亲来说,远远胜过那不值一提的父爱。
然后他在谢承祺身上,看到了些许曾经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