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十五那日,放完了焰火,便开夜宴,席间菜品多为鱼肉鸡鸭,却是油腻的紧,程橙正带着两个半月的身子,看一看都觉着烦恶欲呕,因此也不敢吃,只是用些茶水瓜子。三娘悄悄向程橙笑道:“你喜欢吃甚么,我去箝来---”程橙看了一看桌子上,总无可吃之物,便道:“我这几日吃什么吐甚么,姐姐不用忙了。”三娘笑道:“如此岂不要饿死了,你日常在家都吃什么。”
程橙道:“都是我自己下厨做的素菜,口味要咸酸,但又不能过油,方勉强吃一些--”
三娘道:“我只没想到这些,你且再耐一时,等敬完了酒,我与你家去自做着吃--”
程橙听了,极为高兴,只道:“好,---”
顾盼间,却见花芳正把眼看着自己,脸上非喜非怒,却是罩了一层绝望的灰,程橙心中极为难过,她却也不曾料到为了相助念屏,竟然害的花芳与秦明夫妻决裂。她转过头,不敢细看花芳曾经圆润,如今却消瘦清减的脸颊,将眼睛去追着三娘,只盼她快快应酬完了,与自己回家。
却说三娘下得席来,一一还了礼数,又向王英说,要依旧去程橙家睡。王英心中老大不乐意,却也不敢反驳,只得随口应了,他却也不想回家,因三娘不在,褥衾间冷冷清清的,莫若在此地设个局,与邓飞等人好好赌上一晚。
三娘看看天时,命小喽啰去掌起灯笼,并寻顶软兜,将程橙抬了先头走着,小喽啰领命去了,她叫程橙往厅后等她,自己却去马厩里牵马。
程橙便起身与诸眷属告辞,众人皆淡淡的,她也不以为意,自后堂侧门出去,见四儿与一群的小喽啰向着火,正在大吃大喝,各人吹着各人的主子如何武功高强,英雄无敌。程橙走下台阶,空地里没了遮挡,一阵冷风吹的她打了个寒噤,便忙缩回身子,在檐下站着,一根大柱子严严的挡住了风,也遮住了人。
却听一个小喽啰道:"我家头领一人与林头领、秦头领相斗五十回合,都不分胜负,若单打独斗,可不是比秦头领利害么。却听另一人叫道:“关头领若不骑马,却也未必打得过我家林头领。我家头领马战步战,皆是勇猛无敌,他人却无此能为。”
又一人道:“小兔崽子们,乱吵吵甚么,那日天降石碣,一等天罡地煞星辰,上苍都已分定次序,自然是谁靠前,谁的功夫便利害啦。”
只听另一个小喽啰叫道:“却是胡说,我家头领虽是女流,但欧鹏、邓飞两个头领都打她不过,且活捉了彭玘并王头领,还不是排在这些人后面,却又比他们差么?”
程橙知道他说的便是三娘,不由得在暗中微微一笑。
却听四儿道:“不要吵了,要论马上武艺,自然是我家爹爹第一,甚么霹雳火啊、小李广啊,哼哼,怕都打不过他--”
众人都不服气,秦明手下的孩儿更是高叫起来,四儿道:“你们做甚么只管叫。我且来问,那百胜将军韩韬,在秦头领手下走得几个回合,在我家头领手下又走得几个回合?”
一人道:“听得那日,百胜将与秦统领战了二十余回合才力怯了。却是在东平城下,与双枪将打了十几个来回,就被徐宁将军替换下来。”
四儿笑嘻嘻的道:“着啊,小李广花荣花将军乃八骠之首!他与秦统领四五十合,方战成平手,自然更加不是我主人对手啦。”
秦明手下孩儿冷笑道:“百胜将与双枪将对决,回数固然比与我家爹爹少些,但那是军师和大头领用车轮战的计谋,鸣金招他回阵的,真正放对,你家主人怎有我家爹爹那等好力气?单是那条狼牙棒,只怕他便抡不动---”
这些人虽不过是卑微小卒,但心中也自有爱憎,尤其是四儿,早就把秦明厌恶的不行,便叫道:“狼牙棒却有甚么了不起?不过是粗些,还能一棒打塌一堵墙么?别看我家主人双枪比那棒子细些,但当日在东平府,将那害民的程太守,一枪穿做个冰糖葫芦,余势都不曾的衰,那枪钉在地上,拔都拔不出来。”
火边众人都哄笑道:“你这崽子,牛皮都吹得破,却是你亲自去拔了不成?便是亲自去试过,凭你这等小的身架力气,拔不出来,又有甚么稀奇。”
四儿涨红了脸,道:“我虽未亲见,但却是随他打进府衙的罗大哥说的,他说我家主人那两条枪,端的是神出鬼没,人不可当,起初把我们阵中人马,直杀了两个多时辰,没有好大力气,如何等够?便累也累死了。”
这边大小喽啰嘈杂不提,却说三娘备了马,却迟迟不见程橙出来,她心下纳罕,复走回厅中,却只见程橙还在休憩的小堂屋中没走,坐于一个绣墩之上,脸色惨白,额头上全是细细密密的汗珠。
她只道是肚中孩儿不好,不由得大吃一惊,抢过去扶住程橙,道:“这一会的功夫,却是怎么了?可有哪里不得劲,我便去叫安神医来--”
程橙恍惚的看了三娘一眼,突然没头没脑的问道:“姐姐,你却如何不杀了那黑旋风报仇?”
三娘自上得山,无论知与不知,从未有人明里来提起她伤痛记忆,再没想到此时此刻,程橙竟直口问出这么一句挖人肝肠的话来,不由得呆在当地,把眼圈儿红着,哑声道:“你说什么?是董平和你说的吗?”
程橙端详了三娘一刻,俯近她耳边,轻轻道:“不是他,是一个鬼同我说的--”
三娘却不知念屏的事,她见程橙神情怪异,语无伦次,却也顾不得多说,只是瞪着程橙道:“你,你这妮子,莫不是糊涂了---”
却听身后簔簔的靴子踩地声音,回头看时,却是小李广踉跄着走了过来,一眼看见两个女子,却笑道:“嫂子们如何在这里?”他身上酒气冲天,捂着嘴,又匆匆的退了回去。
三娘再看程橙,却正在用一方帕子拭着额头的汗,道:“姐姐莫怪,我一时多口了,这就回去,却是我身子不适,只想好好儿睡一睡,便不能陪姐姐说话了,姐姐也不必去我家,只让孩儿们送我回去罢。”
三娘虽觉得不妥,但因程橙突然揭她疮疤,也实在不想再与她待在一处,便勉强笑了一笑,道:“如此,你路上小心一些儿。”
开口唤了小四来,叫他与另外五个小喽啰,送程橙回去。
四儿心中只是纳闷道:自从爹爹下山,晚间扈家头领便陪着主母做一处睡,如今为何突然不来了?
但看两人脸色,却也不敢多问,忙忙的拣起程橙不知如何滑在地上大毛的披风,与她系了,服侍着往家走去。
却说花荣喝的酩酊大醉,席间出去净手,不想撞见了三娘程橙两人,他知道董平走后,便是三娘与程橙同住,一则是照拂,却也是董平不放心的意思在,他鼻中酒气,直涌到眼上,胡乱招呼了,忙忙退出去。不想回席喝了半天酒,却见三娘便坐在王英身边,王英脸带喜色,悄悄儿蹩到邓飞身旁,笑道:“兄弟却有事,今晚不赌啦,你们自己做局子吧,先别算我了。”
邓飞如何肯依?扯着王英的衣裳不让走。两人纠缠了半响,还是二阮兄弟过来,顶了王英的缺,才罢休。
却说小四与其他几个小喽啰,把软兜抬了程橙,沿着曲曲折折山路,顶着寒风往家去,到了家里,看门的孩儿忙上来接着,程橙命他们拿了几个钱,赏与三娘手下的小喽啰。四儿自麻利的通开炭火,填了炉膛,炖上茶。他却是不知程橙没有吃得饭,但灯光下见主母脸上一丝血色也无,不心中十分的不安,便问道:“阿娘,你却不舒服么?”
程橙慢慢的看了他一眼,道:“我晚上却不曾吃得东西,喜儿顺儿,却去厨下给我炖一盏老鸡汤来,务必炖的烂烂的,不要差了火候。”
那两个小喽啰一愣,却也不敢推辞,只好现去捉鸡、宰杀、烧水、脱毛、再洗剥净了,用小火慢慢炖来。
程橙支开那两个孩儿,自坐在一个圈椅中,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小四,小四被她看得老大不自在,忙递茶递水,又将一个黄铜的小暖手炉,填满了炭,放在主母手中。
程橙在家时节,丫鬟仆妇,均是如此殷勤服侍,却也习以为常,她抚着手炉,看着满屋乱转的小四,问道:“四儿,随你主子打进东平府衙的罗大哥,他如今却在哪里?”
声音极轻,但听在小四耳中,却不啻于晴天一个霹雳打将来,分开两片顶骨,一盆雪水泼下。他慢慢转过身,把所有诧异无辜的神色都亮在脸上,瞪着眼睛道:“阿娘,你说甚么,小的如何听不懂----”
话未说完,便惨叫一声,抱着脑袋跳将起来,却是程橙,将手中的暖手炉,狠狠砸在他头上,鎏金的盖子散开,滚烫的炭灰火星撒了小四一头一脸。
程橙泪流满面,指着小四道:“你们,你们却是瞒我的好-----”
她胸腹中刀割般痛,一跤跌在地上。
小四大惊,也顾不得头脸上的燎泡,扑通跪倒在地,膝行了几步,哭道:“阿娘,阿娘,你莫伤了身子。”
程橙缓得一缓气息,颤巍巍道:“你还瞒甚么,我亲耳听你说,我爹爹被-被董平一枪钉在地上--却不要对我分辨,你是信口胡说--我知你没这么大胆,敢背地诋毁主子--”
四儿哭哭啼啼,只是在地上磕头。
程橙坐在地上,只觉得身下冰凉,她挣扎着坐回圈椅中,看着小四,用力道:“此事我既已知晓,定然不会罢休--你---你---唉,你却将实情跟我说完,自逃命去罢。”
小四心知闯了大祸,哭着叩头道:“阿娘,阿娘,你---当日乱军之中,刀枪无眼,便是你家老太爷伤在头领手中,但他对你一片赤诚,人神共鉴---”
程橙气的浑身颤抖,咬牙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你,你不说,我便别处问去,总有知道实情的人---”便要起身。
小四惊得魂也没有,扑过去拽住程橙袍脚,道:“阿娘,你却不要性命了么---若撕开了脸,山上各大头领如何容你---,扈三娘子,她,她都从来不敢说破--”
程橙被他拽着,却也无力挣开,只得道:“你素来精乖,想必甚么都知道,只管说来,我自有决断---”
小四哭着,只得将当日情景说了一说,董平如何投降宋江,如何领人赚开城门,如何误杀了程夫人,如何受程太守的骂,一气之下,下手将他杀死。
四儿在地上叩头出血,哭道:“阿娘,你便忍了吧,我日常见你是个弱女子,如何报的仇?只怕反要搭上性命,是以从不敢漏一丝口风,况且头领这样疼你,便是你依旧做小姐,嫁个王孙公子也未必能够如此,听说你家老太爷做官时,原不甚清廉,也颇搜刮百姓,那,那东昌府太守,我们就饶过了---”
程橙怒极反笑,尖声道:“如此说来,我爹爹倒该杀了?那我妈妈呢,她不过是一个心慈的妇人,足不出户,我弟弟不过是四岁幼儿,却做了甚么伤天害理的事,要死在你们手里?便是你们要学朝廷诛人三族,却为什么不连我也杀了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