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当日,了因将程橙所中箭头起出之时,不得不将她背上肌肤,层层切开,待取出箭头,已是好大一个创口,流血颇多,但万幸不曾伤到脊骨,内脏。她受伤时精魄出窍,因此不曾受那剔骨般疼痛,此刻更换创口药物与敷料,滋味却甚是难熬,她不肯吭声,自把头侧向内里,紧紧咬着嘴唇。董平将自家的手递过去,她也不肯抓,把帕子塞到她嘴里,却又一口就吐了出来。待换完了药,三人都已是出了一头一脸一身的汗。程橙牙齿轻轻地颤着,兀自强笑道:“大师傅,我没什么要紧。”
了因看了一眼董平,道:“女施主,老衲这里,却有几味去腐生肌的药物,你这伤口痊愈不难,只是不免留下疤痕,有一法子,虽然奢侈了些,但却极有用,便是以上好白玉,研成细粉,每日外敷涂搽,约三四十天功夫,就得消磨去了。书中说:「美玉灭斑」,正此意也。”
董平听了大喜,忙连声答应,程橙却想,若是在爹妈身边,用几块玉,自是不消说,如今在这里,却又何必去求那些人。因此只是笑而不答。
程橙精神萎靡,却见了因来家,到底向他细细问了念屏的事,听他述说,与四儿董平口中所讲者,基本不错.
她有些欣慰,又有些失望的别过头去,把眼睛看着帐上的连珠纹。
原来那苦苦纠缠,满腹怨怼的女子,到底是放下了。
董平送了因到门前,了因便道:“却是天气暑热,头领要好好看顾她,别的不怕,但若发起热来,就不好了。”
董平都一一应承下了,又命小喽啰取出银锭、表礼、信香相谢,了因只是固辞不取,笑道:“老纳不花钱,旧衣服穿的舒服自在。”董平还要推让,了因只好道:“如此便为施主夫妇,在佛前焚一炷香祈福罢。”
取过信香,在手中看了一看,脸色微变,似是疲累之极,也不多说,蹒跚着走了。
董平一心只在屋里的人身上,却也没顾得多想,自送走了老僧,便叫小喽啰,将药煎起来,自己搬了一个窄窄的竹榻在床脚,一心一意的看顾起病人来。天气暑热,程橙每天三顿热腾腾的草药喝下肚,又隔日整顿一次伤口,不断地流着汗,她素爱洁净,哪里受的了这等腌臜,一心洗个澡,央求了多次,董平只是不允,笑着劝她道:“伺候你沐浴,这是何等香艳受用的美差,我倒是想,但却怕伤口处见水发了,你暂且耐一耐,等收了口子,一天洗三五次也使得。”
程橙身上皮肤娇嫩,又总是无法清爽,因此颈下、胸背、竟捂起一层薄薄的痱子来,痛痒难当,董平一边命四儿去采马齿苋来煮水擦拭,一边勤换着布单及衣物,又整晚的与她打着扇子扇风,只在后半夜不甚热的时辰,才肯略眠一眠。
如此过得半月,天气渐渐凉爽起来,程橙幸得未曾发热,背上的伤口慢慢收敛,精神也旺健了许多。那老医僧了因,时来看视,董平见他用药也颇高明,因此也不去惊动安道全,就这样悄悄把程橙的伤治好了。
其间花荣也派人看视了数次,董平轻易不见,多命四儿出去打发了,那机灵孩子,只笑着说道主母伤情无甚差池,只是一场误会云云,赔笑收下礼物,等人一走,便转身将东西把去丢在水塘里。
原来程橙受了那一箭,虽未伤心肺要害,但却有些许空气,在起出箭头之时,自创口漏进胸中,一时呼吸颇为难当,便略缓过些,也要在床上静养,却是决计不能挪动的。她自初时卧床,因房中无有婢女,一应诸事,均只得由董平亲手来做,伺候过病人便知晓,便是积年的老夫老妻,也未必有如此尴尬,因而又从这尴尬之上,化出一种无可替代的亲密之意。
却是何时发生的呢?早晨时分,积攒了一头一脸的油腻与汗水,在彼此的目光中醒来,都神气混浊,样貌含糊,董平下颌上还有青茬茬新冒出的胡须,在这个时候,她哪里还能算做冰雪之姿的美貌佳人,而因长时睡不足的董平,眼窝下陷,任谁也不能把他认做英俊威武的风流少年。
董平隔着薄薄的汗水,和不算清新的气息,亲吻程橙的额头,揉着眼睛站起身来,撩开纱帐,悬于金钩之上,先取漱口的盐水,服侍程橙含了,再抱着她去方便。其间四儿便已把干净清凉的新鲜井水,倾在木桶之中,董平与程橙洗脸刷手,收拾好了,方去洗漱。水涤一切污垢,不过小半个时辰,外人再看之时,纵然女子病弱,男子疲倦,但又是看着舒心养眼的一对璧人。
只是这一身武艺,是他安身立命的本钱,却不可荒废,程橙无须人近身服侍之时,便由几个年小的孩儿,在屋内看着,他也不去小演武场,只在窗外的院子里,使一回枪,举一回石锁,不曾断了打磨筋骨力气,程橙在床上,抬眼就可以望见他赤着臂膀练功,招数劲力霸道,身段却是异样的风流好看。四儿在门口探着头往外看,只忙着偷师学艺,是以从不曾看见程橙的目光,是那么的软糯动人。
程橙亦曾想到,连那般丑陋腌臜时分,都如此对待,想必他,竟也是真心爱我。
董平却暗道,看你从惊异推柜,到目光温存,终于不再怕丑,却不知以后你为我生儿育女,这娇花弱柳般身段,却也会肥胖迟钝,岁月消磨,这绿鬓红颜,而终将苍老。我起初的确是贪恋你美色,男子汉也不怕承认,但如今,我却只想伴着你直到耄耋,纵然已鹤发鸡皮,在我心里亦是一如初见你的模样。
却是这半月之中,除去董平需是强抑□□,颇为难当,于程橙,当可真算是静好岁月,温暖时光。她是如此贪恋这一点点的光阴,以至于伤口痊愈,可以下地行走之时,都有些儿遗憾在心里。
董平只顾在程橙身边消磨,久不去前面,近日见她大好了,方把一颗心放下,说道要回西旱寨把守,却不能只依仗林冲,没日没夜的顶替自己守寨,与众兄弟也不得会聚,酒也不得痛快喝。程橙自然并不阻拦。他原打算先去销了假,再备些好酒好饭,却做一个东,相谢林冲,武松,鲁达,燕青一众。
便去到忠义堂上,却见花荣也在宋江身侧坐着。董平如今,因与程橙相谐甚笃,把气早已平了,内心深处,反是隐隐有些儿感激他这一箭。因此微笑着与他厮见了,宋江便开口道:“一向不曾看视,弟妹可大安了?”
董平便道:“蒙哥哥挂念,她已好的实了,倒是累花荣兄弟替我下山干事,功劳反倒算在董平身上,令人着实不安,如今却有甚么差事,管叫我去便了。”
花荣也道:“哥哥不计小弟鲁莽,已是万谢了,便去打几家村寨城郭,又有甚么。”
吴用笑道:“自家兄弟,误会冰释,最好不过,只是累弟妹吃苦了。”
董平又略谦逊了几句,突然看着宋江,诧异道:“哥哥,如何一月不见----却,却---”顿了几顿,却难以措辞。
宋江抚了一抚面颊,笑道:“却是安道全兄弟,把毒药与我点去了纹面刺字,余下的疤却用岫玉碾末,涂搽去了。”
董平便赞道:“如今全看不出了,安先生一技如斯,真神医也。”
宋江笑道:“兄弟莫要笑我,并不是为了体面好看,却是为了日后大事--”
董平眼中一亮,却不再问,只道:“哥哥,如今我却想做个东,请大家小聚一日,算做答谢如何?”
宋江大笑道:“兄弟不知,近来日渐凉爽,眼看便是重阳佳节,我欲做一个大会,众兄弟都来团圆,方才热闹,你便不需单聚了。”
董平喜道:“如此甚好,重阳登高,遍插茱萸,一人不少,我等兄弟齐聚,实是大团圆,大欢喜之事。”
宋江道:“我等八方共域,异姓一家,死生可同,肝胆相照,愚兄每每思来,都不觉喜动颜色,只原大伙儿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早依廊庙,共享富贵。”
花荣,吴用都离座道:“兄所言甚是,用心良苦,我等当不负哥哥厚望,自当替天行道,忠君报国。”
吴用便道:“时云:菊为延寿客,茱萸避邪翁,我一百单八个兄弟,上应天罡地煞星辰,诸邪不近,这个大会,可唤做菊花之会,便往山下货求菊花,采买物品,预备起来如何?”
董平揣摩宋江的意思,却是声势已壮,也盼着能早日招安,不由得欢喜动于颜色,
宋江与花荣吴用见他神色,心中甚是喜慰,宋江心道:“我一意为众兄弟谋个出路,如今虽然逍遥,到底还是背了个反叛的名声,最好结果,莫若等朝廷招安,日後去边上一枪一刀,博得个封妻荫子,在青史上留得一个好名。”
他踌躇满志,因这几年,寨中广积金银粮草,手中又有猛将精兵,如此声势,朝廷势必不能等闲职位打发了去,必定能一展抱负,做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出来。
话说董平虽销了假,但因就要聚会,已下山的众人都要召回,却也无事可派,便往西旱寨去,欲替下别人。那三人却都笑道:“兄弟是有家室之人,不比我们,无牵无挂,光棍一条,多值两个夜,有什么打紧。”
董平执意不肯,到底叫魏定国,单延珪将息去了。
便与林冲长谈了一夜,却听得说那秦明却便在正南旱寨歇宿,也不回自己居所,那花小妹只随嫂嫂起居,两口儿竟似分崩了般,众人都暗暗称奇。
两人早知内情,是以叹息了一番。又料是当日在场诸人,却没将这一件事,泄露出去。
当下说起招安一事,林冲丧了妻子,挨日子罢了,早把那功名利禄的心淡薄,见董平倒似是十分积极,因在心中道:“兄弟到底年少心远,看来必要挣个封诰与那程小姐,才能安生,只是世事难料,便受了招安,做了大官,也不知是个什么结果。”
董平过了一日回家,却见程橙正在案前给四儿讲书,见他进来,虽未殷勤迎接,但也微微一丝笑容在嘴边,脸上去了旧日阴霾,明艳无边。他本待邀程橙同去参加那菊花盛会,但想了一想,却道:“重阳那日,我不得陪你了,山寨赏菊大筵,几百个人去胡吃海喝,闹的紧。我原喜古风,近代却都爱菊花吉利,程橙,你自在家里,画几幅折枝茱萸,我等裱起来,与你的莲花挂在堂上,这面墙就好看的多了。”
程橙原也懒怠去,此言正合心意,只歪头看着小四道:“想必是极热闹的,四儿是在家呢还是随你爹去耍?”
小四犹豫半响,方道:”我在家里看着门。”
董平道:“那是自然,我原也不准你去,好好儿服侍主母,到时我也尽早回来,不过重阳之前,我准你假,随便去哪里玩吧,或者你愿意回家看看,便去屋里取银子。”
小四大喜,蹦跳着去了。
古人到了小董那年纪,肯定都是蓄须的,我们只当他们这几个帅哥不留胡子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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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茱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