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芳”看着程橙在董平手臂中挣扎着,缓缓道:“妹子,你却不要怪我,我也一并祸害了两个欲投在你腹中的胎儿。”
程橙一愣,道:“甚么?”
董平却听得分明,只气的目眦尽裂,也顾不得花芳肉身,嘡啷一声,拨出宝剑,就往她身上剁去。
林冲大叫:“兄弟住手,且看花荣面上。”
武松也大惊失色,叫道:“不可!”他却不曾带刀,只得提起座椅,奋力向董平剑锋上抡去,董平所佩宝剑名曰折铁,最是锋利不过,将一把硬木的交椅生生劈作两半,但势头却缓得了一缓,却到底把武松臂膀伤了一剑。
念屏在他拔剑相向之时,早就冷笑一声,脱了花芳身子,飘然滑向旁边,不想武松疾忙来救,却不曾伤得花芳。
念屏魂魄既去,花芳便悠然醒转,只觉得头痛欲裂,浑身似没了筋骨,软软的倒在一个大汉怀中。她心中大骇,只是挣扎着爬不起来,那汉子却不顾左臂流着血,只用一手抱了自己,疾走几步,将自己轻轻放下,道:“嫂嫂,你觉得怎样?”
她连说话的力气都无,只顾牵着武松袍脚,惶然不知所错。
董平心中也知自己忒莽撞了,但听那鬼魂口口声声道害了自己的孩儿,却如何不怒?
了因禅师口中念佛,分开众人,向那念屏魂魄道:“女施主本应下老衲,今日助你往生,不再纠缠于前世种种,为何出尔反尔,却将这女施主拘到这里?”
那念屏的魂魄,想是生前的容貌,却是异常的温柔和气,正是程橙素日见她的样子,且不搭理老僧,只向程橙道:“妹子,你怕么?”
程橙轻声道:“姐姐,我现下不怕了,你有什么同我说么?”
念屏道:“我要求你三件事,你允是不允?”
众人一惊,都大叫道:“不可答应---”程橙却已经含泪笑道:“好。”
董平怒极,林冲叹气,鲁达呆住,那老僧却只是念佛。
武松见众人没心思理会,只得从衣裳上扯了一幅布,胡乱将手臂扎起,却听那花芳自颤声道:“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会在这里,我家大哥呢?”
他一时说不出所以,只得向花芳道:“嫂嫂,你莫呱噪,且听那妇人说。”
花芳怔了怔,抬起头来,正听那个美貌妇人柔声向那程小姐道:“如此,你便听我说一段故事,借我一样物事,再与我一个荷灯儿送行罢。”
众人听她说与一个河灯送行,都松了一口气,只有董平怕她要不利于程橙,仍急的了不得,却也只得且听她说。
只听她声音飘飘渺渺的说道:“三年前,元宵节刚过,我夫君接着慕容知府的钧旨,说道去商议军情重事,他脾气急,提着狼牙棒便行, -------”
花芳低低啊了一声,念屏的魂看了花芳一眼,冷笑道:“妹子,你却有甚么说?”
花芳见她样子诡异,不知底里,哪敢吱声,只往武松身后缩去。
她抱着女儿,送他到内院大门之前,道:“大哥,什么急事,这早晚,连饭都不让人吃?”
小女孩子只叫道:“爹爹,我还要去看花灯。”
他却不会撒些谎来哄孩子,只道:“等明年爹爹升了大官,带你去京城里看。”
许氏忍不住扑哧一笑,原来这话却是说过好几遍的了,当日没有这孩儿时,念屏与他去街上观灯,每每觉得新鲜好看,赞叹不已之时,他便说:“这有甚么,小地方寒酸的紧,等我升到京里,与你去东京街头看那灯儿。”却是因为脾气暴躁,动辄得罪人,迟迟也不曾升。
他着恼时,念屏便劝道:“急什么,我却不图你的官诰,懒得穿那累赘衣裳--”
秦明见妻子笑靥如花,虽焦躁,但也舍不得真恼,只板着脸,佯怒道:“娘儿们在这磨叽甚么,快与我闪开,看耽误了前程。”到底胡乱亲了亲妻女,道:“念屏,明日做些清淡的吧,节下猪肉吃的多了,腹中全是油腻。”
念屏应了,看着他走去,无移时,却有秦明亲随来报,说道反了花荣,统制要去捉拿,已连夜便点起人马,往清风寨去了。她不敢与翁姑说知,只嘱咐家人快马跟上,好生服侍,自己搂了女儿,一夜不曾得睡。
第二日,她等了一天都无消息,心中忧虑,饭也不曾好生吃,服侍翁姑歇下后,叫乳母先抱了女儿去睡,自己胡乱做了半夜针线,再也熬不住,刚和衣迷糊了一会,忽然间府外人声鼎沸,四面火把照着一群公人,如狼似虎,神色愤恨,直闯入家中,将一家老少拿索子都绑了,堆到场院之中,也不容人申诉哭喊,一刀一个,将人头剁将下来。
念屏乍逢惨变,脑中一片空白,却见女儿也被一只小小索子捆住,骇的只是大声啼哭,一个公人怒道:“小贼崽子”举刀去剁孩子,念屏心神俱碎,撕声狂叫,拼起命来,挣扎着要脱出绳索去救女儿。
正挣扎着,突然颈中发凉,身子一轻,竟然脱出了捆绑的绳索,整个人扑到女儿身上,念屏心中正庆幸,却见那把刀子,竟然穿过身体,将女儿劈作两半,而自己却不觉得疼痛。
只听身后人道:“多俊的娘儿们,如何急着劈了。”
她急急回头,却见自己倒在地上,已是身首异处,一个军士,拿一条枪,将自己头颅挑起,愤愤道:“便去报与祖公知道,秦明这贼,一家老小,都已杀却了。这畜生,把我一村的良民百姓都杀的干干净净,还想着来接自己家眷!真是白日做梦,却叫他如意算盘敲破。”
念屏心中一片茫然,却见身后有人哀声叫道:“媳妇,媳妇,咱们快走。”
却是方才死了的公公婆婆,抱着女儿,一家人都脸色青白,这才恍然,哦,原来我们却都是鬼了,忙忙上前抱女儿,只是空荡荡的一点分量也无,那孩子只是闭着眼睛小声啼哭,道:“姆妈,我怕。”小脸青青的,却是没有眼泪。
她摩挲着孩子,只是就如拂在空气中,怎也触不到她的身子,念屏哭道:“宝宝不怕,我们死了,便没人能再害我们。”
她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却也无可奈何,只得随着许多的魂魄,茫然前行,魂魄越走越多,老老少少,竟聚集了数百个人,虽然挤挤挨挨,却又碰触不到,聚的紧了,便有些身子肢体,陷在别人身体中,稍散开,却又出来了。
这些魂魄看上去,有男有女,有老有小,大多是村夫百姓模样,且面目焦烂,折手断足,边走边哭骂,却也都没有眼泪流出。两个无常,一黑一白,手持魂幡长杆,如赶牛羊一般,将一众魂驱着,不知走了多久多远,前面赫然一座阴森的大牌楼,公婆也不知被裹到何处去了,念屏停一停,却也不觉得疲累,疼痛,饥寒,她迷迷糊糊中,虚拍着孩子,自语道:“宝宝,原来做鬼,却有这许多好处。”突听一声冷笑,一个穿粗布衣裳,一头脸血,依稀村妇模样的人道:“这话只好等过了奈何桥再说。”
念屏忙伸手去掩女儿的眼睛,怯怯道:“奈何桥,在哪里,怎生走?”
那魂伸手一指前方,道:“你却瞎了不成?没看见这接引之花么?”
念屏抬头看时,果见一条黄土路上,茂茂密密,盛开着血红的花儿,远远看去,如铺就一幅大毡毯般,花开无叶,叶生无花,烈火般绚丽夺目,香气扑鼻。
念屏只觉得全身的血都充到胸膛里,却是一滴血也淌的干了,觉得满眼的泪要迸出,却是一颗泪都不曾剩。有什么不能抛,不能忘,不忍舍得东西,被这彼岸花的香气渐渐唤起,她颤抖着停下脚步,却听身后众魂道:“赶紧的,今日二十一了,快去勾了功过,发放仍投人世,年前还赶得上往生。”
推推搡搡,裹着念屏,顺着那花儿开放之处一路行去,女儿抬起头,用两只空洞的大眼睛盯着花儿看了许久,突然笑着道:“这是甚么花儿,真好看,妈妈折一支来我玩。”念屏亲了亲女儿,嘴唇依旧触着虚空,涩声道:“宝宝,这曼殊华沙,又叫彼岸花,花叶生生两不见,相念相惜永相失---却不是,不是用来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