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平往西旱寨去相请林冲,二人向单廷珪、魏定国道了辛苦,告了假,看看日头偏西,董平便骑马回去,回家刚到大门口,就见程橙与四儿在树下,正剥莲蓬,程橙坐在一个小杌子上,四儿却猴子样蹲在地上。程橙身旁一个月白釉的钧窑小盅子,已经满满的盛了一盅嫩绿的莲心,四儿正道:“阿娘,这东西苦的来,你攒了做什么?”程橙头也不抬,闷闷地道:“做茶。”
董平把缰绳扔给随身的小喽啰,四儿见他来了,慌忙跳起身来,也要去服侍,董平只道:“莫再弄脏了手,你接着剥--”自去洗了手,走到程橙身后,伸手捻过一粒莲心,放在嘴里,只苦的皱了皱眉,道:“还需得晒一晒。”
程橙见他站在身后,两腿碰着自己脊背,不由得浑身发紧,往前倾了倾,道:“不用晒。”
董平心中不快,便叫小四:“你自己剥快些。”
又叫程橙:“你且进屋来,我有话与你说。”
程橙一惊,把一个碧绿的大莲蓬抱在手中,慢慢的回头,求恳般往他脸上看去,只见他两只狭长的凤眼弯成一个笑模样,薄薄的嘴唇却抿的紧紧地,不知道是在生气还是高兴。
董平见程橙微微张着嘴,如半开的花,美丽的眼里却仍旧尽是惶恐,不由得把心软了,叹了口气,道:“天热,你不愿进屋也使得,小四,你却去掇个杌子来与我坐。”
四儿忙一溜烟的去了,掇个一杌子来,自作主张的按在程橙身边。
董平见他人小鬼大,倒是忍不住笑了,虚虚往他腿上踢了一脚,道:“花灯儿做完了吗?”
四儿原是做完了的,因此才来与程橙帮手,见董平这样说,便道:“爹爹,还没做完呢。”
董平便瞪眼道:“那还不快滚!”
程橙忿忿的看了一眼四儿,只想将手中的莲蓬砸到这个见风使舵的小子头上,不过,天还没黑,在这院子里,想董平也不能对自己做什么,因此也把悬着的心慢慢放下了,只看着董平用脚将杌子趋走,却在自己对面坐下,一双眼睛灼灼发亮,笑着看向自己。
程橙微微失神,却听董平道:“你却不要怕,斋戒这几日,我当真不会动你。”
她刚刚松了口气,董平却冷不防趋过身来,一手定住程橙后脑,一手捏起她下颌,便是一个长吻,半响才放开。程橙气的将莲蓬一摔,道:“你,你竟然诈我。”
董平哈哈笑道:“憋了这许多天,不过是亲一下,却打什么紧?”
程橙又羞又怒,再也不去理他,只顾将剥好去心的莲子拣在碗里,自己捧了碗与盛莲心的盅子,往厨下去了。董平叫人将地上打扫了,衣裳也不换,自跟到厨房里去,只见台上整整齐齐的摆着各种菜蔬,一个小喽啰烧着火,程橙端着萱草嫩芽,却正在等水开,天气奥热,灶间连烟带火,更是难熬,程橙脸儿闷得红红的,额头上几粒细密的汗珠,薄薄的罗纱衫子贴在身上,窈窕尽现。董平额角筋头跳了跳,抬脚将那小喽啰踢走,自己往那蒲团上坐了,一边烧火,一边赔笑看着程橙道:“这就煮菜,不是太早了吗?”
程橙倒也不敢多惹他,只闷闷地道:“你知道什么,这生萱草是有毒的,要晒干了,拿开水焯一下,再拿冷水发上几个时辰,才能吃。”
她一边说,一边将萱草焯好,捞出置于已经盛了凉井水的盆里。转头取了松蕈,将膜衣撕下,却从里面簌簌的掉下许多小虫子来,董平怕她尖叫,忙起跳身,一步跨了过去。却见程橙又剥开一个松蕈,将里面虫子抖在地上,一抬手,将两枚蕈子抛进盆里,避开自己,道:“火却不用烧了,你若真帮我,便将剥好的蕈子洗净,将些盐来泡上。”
董平摇头道:“你这个小姐好生奇怪,见了我就怕,却不怕虫子,其他女娘,见了虫子要吓的叫,见了我都爱煞。”
程橙紧抿了嘴,忍着笑,只是不搭他的话,董平见活计的确不少,便也不再纠缠,自打起精神与她帮忙打下手。麻利的洗好松蕈,泡在盐水里。因看着一个原摆在堂屋里的汝窑月白釉的大茶叶罐子,与灶间各式的香菌放在一起,便问道:“程橙,你这是预备做什么?”
程橙轻轻叹了一口气,道:“我做一味禅茶。”
董平道:“甚么?这道斋菜却是没有听见过,你倒是从什么地方学来这些古怪本事?”
程橙只道:“是外祖父教我的。”
董平见诸物都齐备了,只需明日早起料理,便灭了灶火,拉了程橙出来,一叠声的叫人打水,叫程橙先去沐浴,他便领着四儿等小喽啰,在院子里将一个小小的佛堂搭建起来。这里程橙洗沐了,却不敢上床榻去睡,握着母亲遗下的菩提子串珠,静静坐在对床的一字交椅上。
却说董平在灶间捂了一个时辰,又干活儿干的满身大汗,也不耐烦再等四儿烧汤,只在院里甩脱了衣服,将那冰凉的井水一桶一桶的往身上泼下,待洗净了汗,热也消了,走进屋去,一眼看见程橙离床远远的坐着,不由得又气又笑。把出梁山泊的手段,也不搭话,几步上前,将她打横抱了,丢在床上。程橙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却见董平并不上床,反将一领席子,紧靠床榻铺了,又拿了自己常用的磁枕,和衣躺倒在地上,狠狠道:“日后再与你算账。”
程橙松了口气,细声道:“你且熏上香再睡,看被蚊子叮坏了。”董平闻言取了香来熏上,想了一想,道:“如此你也别放帐子了,且陪我说会儿话,免得我又胡思乱想。”一边故意放出浪荡样子来,拿眼只在程橙身上逡巡。
程橙忙道:“好,好,好,人亦有言,日月于征,安得促席,说彼平生。”
两人正一上一下的并头躺着,董平听了,便在地上笑道:“不错,不错,我们虽睡一个席子,却总也忙的顾不上说说话儿--今日这样倒也很好,便说说各人小时候的事罢。”
程橙脸儿通红,咬了一会牙,只得想了一想,忍着气开口道:“我小时候,住在平江府虞山下,外祖父原是兴福寺火头僧人,不知怎的,还了俗,方丈照拂,仍许他管寺里果园,山头。祖父虽是卢国公嫡裔,家里却早就没落了,虽然一肚子文章,但屡试不第,穷困潦倒,因此,也顾不得挑剔女家身份,定了我母亲为媳。”
“祖父死后,我们就住在外公家,银子钱都攒出来给爹爹上学用啦,全家一年也吃不到点肉,但外公做的素菜,连兴福寺的长老都夸,因此我六岁之前,也并不是什么小姐,家里的饭菜都是外公和我做的。”
董平摸上床榻,握住程橙的一只手,道:“嗯,难怪你会做斋菜,可是你那天生的小姐派头,当真唬人,我原想,等朝廷降旨招安,便是一刀一枪,至少要搏个封诰,才配的起你。”
程橙实有些困了,但听他精神旺健,却不敢就睡,轻声道:“我扮成男孩儿,每天和外公在山里采蘑菇,挖竹笋,摘果子,玩的可高兴了,后来外婆死了,爹爹要带我们到京城里去,他说什么也不跟我们一起走,自己剃光了头,又出家去了,他教我做的最后一道菜,就是禅茶,绿茶要拿盐来煮,红茶却又要用糖熬,各式香菌炖成鲜汤------”声音越来越小,终于睡着。
董平听着她匀匀的呼吸之声,知道她这几日预备法会斋菜,当真累的很了,他坐起身,烛光中盯着程橙皎洁如月的小脸,轻轻道:“我小时候,却没什么好说的,直到遇见了你。”
英雄双枪将,风流万户侯,那些热热闹闹的喧嚣岁月,我从你这里得到了快活,它们便是虚空的,我从你这里感到疼痛,它们便是实在的。
如是我闻。
人亦有言,日月于征,安得促席,说彼平生。
是抄了陶潜的停云诗,原诗意为“思亲友”,本文文只取其字面,表达的豆是---大家一起唠唠往事,转移转移注意力。
嗯,好似在偶的金蛇外传中,也有这样说平生的桥段,“盖着棉被纯聊天”真是偶改不掉的恶趣味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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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禅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