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董平满心惦记着程橙,酒席才吃到一半,便起身向众人告乏,头领们如何肯依?直罚了董平三大海,才肯放他回家。
董平趔趄着走下席来,见四儿等人已经一溜烟跑了,连服侍自己的小喽啰也是人影不见,他心中高兴,也不计较,自己飞马家去,但见院前栅门开着,屋子里亮着灯,他盯着那点火光,酒气涌上来,连眼晴里都辣出泪。
他不敢就进屋去,也不叫伺候的人,自己先牵了马去厩里拴好,那大青马在寨前已经饮了水,吃饱草料,不过长时奔袭,疲累的很了。董平拴了绳索,正要走,又隐约觉得怪异,忙回头看时,却见自己送与程橙的玉花骢,样子比青马竟也好不了多少,萎靡不振的垂头立在那里,他心下大奇,忙叫了小四来问。
小四也不知所以然,董平不在家这两日,虽然在程橙纵容之下,几人都出去顽疯了,走时却也没忘了将马槽里蓄上水,加满料呀。
董平听他分辨不清,径自进里屋去问程橙,不想程橙却已经睡在床上,薄薄的丝被直覆到头顶到头顶,听见他进来,也不起身。
董平坐到床沿上,道:“怎么睡得这样早?”伸手扳过程橙肩头,便去吻她嘴角,却听程橙痛哼一声,只见灯下程橙脸上青肿,细细的眉毛皱成一团,想必痛的很了。
董平又惊又怒,跳起来道:“你这是怎么了?”一边高声叫人。
小四年幼,原是近身服侍的,听见叫声便跑了进来,不想劈面就挨了一鞭子,董平指着程橙到:“作死的,却是怎生伺候的主母?”
小四哭丧着脸,还不及说话,程橙慌忙中一把抱住董平,求恳道:“不管小孩子们的事,你听我慢慢说--”
董平觉着两只软软的小手贴在腰间,火气顿时消了大半,向小四道:“滚罢。”
回头只见程橙为难的垂着头,嚅嚅道:“是我骑马摔的。”
他不做声,冷着脸将程橙平放于塌上,扯开衫裙,只见她四肢之上,或有青紫,或布血痕,衬着雪白的肌肤,触目惊心。
董平也不及数说于她,起身寻了跌打的药酒,轻轻给程橙涂抹,一边道:“你却是活该,只不知是如何整治的玉花骢垂头丧气的?”
程橙揪着散落的衣衫,勉强遮住胸腹,满脸羞红的道:“这马坏死了,我--我把小四他们添給它的草料,偷偷儿从槽子里抱走扔掉,饿了它两天才柔顺些------”
董平双手顿了一顿,心里想着程橙满头大汗,浑身料草灰土和马儿置气的样子,嘴角微微扬起,道:“我原想你定能强过它,只不知是用这等无赖的法子。”
俯下身,在她耳边道:“以后你再不听话,我便也饿你一饿。”
他身上汗水,尘土,酒水,马匹的气息,扑鼻而致,程橙皱眉道:“臭死了,你--你洗一下-”
董平哑声道:“我等不得了---程程,我,我这次差点死了---那么的想你,一刻也等不得---”
程橙从来没有如此乖顺过,她身上细碎的伤口疼痛着,他肩上刀口包扎之处也慢慢的渗出血来,汗水和血水交缠在一起,嘴里都是丝丝腥甜的味道,他想把一切跪奉与她,也想就此杀死她,那种煎熬,是当她清香柔嫩的唇第一次主动吻上他嘴角时,天堂和地狱的门一起打开。
程橙疲累已极,倒先自睡着了,董平便睁着眼,把膀臂伸的直直的,让程橙枕着舒服,一边看着她,轻轻道:“上次听话些,结果要了我的马,这次你这么乖,却不知又想要什么?”
第二天一早,程橙醒来便对上董平炯炯的双眼,她顾不得多想,腼腆的开口道:“求你一件事,我,我想见见鲁智深大师傅或者武行者。”
董平微微皱眉道:“哦?见他们做什么?”
程橙眼圈儿一下子变的红红的,颤声道:“过几日便是中元节了,我想做一次盂兰盆会,超,超度---”
却再也说不下去,俯身只在枕上抽泣。
董平心中一紧,面上却若无其事的道:“很该的,你想和我一起去见他,还是等我请他们到家里来呢?”
程橙呼吸都不能畅快,却极急切的道:“虽然近处无寺庙作法会,但我自己做些素食供佛,请大师傅来供养,也是可以的。现下我还不怎么会骑马,我,我便写一个请柬与你带去,他们若肯来为爹爹妈妈修观咒愿--”话未说完,早又掉下泪来。
原来,鲁智深连同武松,守把山前南路第二关,要到得他二人处,却需经过朱仝,雷横守把的第三关,鲁达与武松无家人在山寨居住,因此也从不到后山涉足,一应饮食起居,都只在关卡内,雷横老母,朱仝家小却都已般取上山,这天傍晚,董平到时,恰逢雷横探母去了,只朱仝领人守在关隘之中,见董平既无牌令,也无文书,却要出关,不免难为。
董平只得在背人处,将缘由说与朱仝,道:“我也知鲁大哥一不念经,二不拜佛,武松哥哥更是半路出家,只是你家弟妹执拗的很,好歹去胡乱做一场法事,全了她这一点孝心,又不惊动众位头领才好。”
朱仝沉吟半响,道:“听得盂兰盆会,可令现世父母,六亲眷属,得出三途之苦,不知,不知---”
却又说不下去,只道:“好兄弟,我与你过去倒也不妨,不过十五那日,你,你替我多放一盏荷灯,是,是个小孩儿----”
他长叹一口气,也不等董平应承,便挥手命人开了关门,放了他出去。
董平到得山南二关,正逢鲁智深与武松方才宰杀了一只黄狗,烹饪得香气扑鼻,正在吃酒,那花和尚光着膀子,皂直裰褪到腰间,两支袖子胡乱缠在腰下,背对着门,露出一脊梁的好花绣,武松先抬头看见董平进来,笑道:“董兄弟来了?却一起吃几碗酒。”
那鲁智深听了,也回头看他,却见一部乱蓬蓬的落腮胡须上沾着油脂蒜泥,正吃的亲切,醉眼趔趄,酒也有八分了。大笑着道:“斯文人,来的正巧,快快坐下吃肉。”
董平笑着与他俩见了礼,挨着武松就地坐下,自腰间摸出一把匕首,切了一块肉,蘸着蒜泥也吃将起来。
鲁智深大喜,命小喽啰满满的斟了酒来,董平也不多让,接过来一口喝干,三人无移时又吃了两桶酒,一只狗子吃的只剩一条前腿,便赏与了伺候的小喽啰。
此时看看晌午了,天渐渐的热起来,武松命人将蒲团移至大树荫凉下,三人坐定,董平方开口道:“两位哥哥,小弟有一件事,却要恳请相帮。”
鲁达道:“但尽洒家力气。”
武松道:“你且说来。”
董平寻思了一个来回,方开口道:“不瞒二位兄长说,程小姐求我做些功果与她父母,那程太守不知害了多少百姓,难道还要特特的请人来超度他?但其女有心,我却不能拂了她的意思。她只信佛,因此却不好惊动公孙先生,只请两位好歹去胡乱做一场盂兰盆的法事,全了她这一点孝道。”
说罢推金山,倒玉柱,恳切的拜了几拜。
武松目瞪口呆,只看着智深,鲁达抚着头皮,道:“洒家又不会念经,也不会拜忏,不当如此坑我--”
武松也笑道:“兄弟,你要叫人干事,便是一刀一割的勾当,武松也替你去干!只是我这个行者却是当假的,生平一句儿经也不曾念过,好不为难煞人。”
董平自怀里取出几卷经文来,笑道:“我却知道如何安排仪式做法,只要有哥哥们背熟了这几篇经文,去我家诵念一遍,也就够啦。”
他又作揖道:“我也知两位哥哥千军万马内厮杀容易,却难做这些婆妈事,但仓促间却叫我上哪里找出家人去?没奈何,只同我去骗她一骗。”
武松听了,皱眉不语,鲁达却勃然做色,道:“那程小姐孝敬是难得的,我们这等酒肉和尚去作法,能济甚么事?你如此欺哄她,岂是堂堂男子所为?”
董平看着两人,朗声道:“哥哥,董平杀人父母在前,掳人女儿在后,总归是要下阿鼻地狱的了,若骗得她心安,这大小罪孽,都归我一身承担罢了。”
鲁达与武松,因这程小姐的事,原有些不待见他,如今不想他直口说了出来,两人对视一眼,颇为尴尬。
武松便道:“兄弟,你也是个斩头沥血的好汉,杀个把贪官又有甚么?只是在这色字头上,却不该如此糊涂。”
董平摇头笑道:“哥哥,你不晓得,并不关色字头的事。”
鲁智深瞪眼瞧了董平半响,突然道:“洒家省得--”
武松便不言语。
董平咬了咬牙,过了一刹,复笑嘻嘻的道:“再过三日便是中元节了,两位哥哥赶紧的背一背这两篇经文?”说着把几卷书递过去。
武松瞪着鲁达,忿忿道:“你应下的,你来背。”
鲁达扯着胡子,摇头道:“这些字认得洒家,洒家需不认得它,二郎,还是你背经文,洒家
嗯,洒家就管受食好了。”
董平知智深面貌凶恶,心地厚实,说粗卤也粗卤,论精细亦是精细,武松更是顶天立地,一言九鼎的好汉,单为程橙做盂兰盆会,此事说大不大,説小却也不小,即便山上并非只二人是出家僧人,也还是求他们帮忙最为妥当。当下又诚心谢了,将程橙的帖子交与武松,一并连经文细细与他二人诵讲了一遍。
武松心中暗暗道:“难怪宋江哥哥列他为马军五虎将,果真是要武有武,要文有文,只是---只是做下了这一件事,却不得算真好汉。”
鲁达却因听董平说做盂兰盆会前三日需斋戒沐浴,今晚就不得喝酒吃肉了,不禁连声价叫苦,只悔恨刚才把那只狗腿赏了小喽啰。
董平忙赔礼道:“哥哥生受了,等做完法事,小弟还有几坛家传好酒,一并送与哥哥吃,再者程橙做的素斋,美味绝伦,哥哥吃过便知。”
鲁达大奇,不当心道:“我只道她千金小姐,原来不光长的像阿嫂,持家也甚贤惠--”
董平问道:“什么?像谁家的嫂嫂?”
鲁达嘿然半响,道:“便是林大哥家的阿嫂张氏,洒家在东京见过数面,倒有三四分相像,可惜-嗯,既去做法事,也祭她一祭才好。”
武松咬了牙,道:“如此也为家兄多放一盏河灯。”
董平应道:“好,小弟一并做来。”
三人又叙了一会,董平便辞去,回得关内,日头尚高,他停脚寻思了一刻,径往正西旱寨去,此时日头**辣的,他心头又是疑惑,又是愤怒,呼吸渐渐粗重,急促的鞭打着□□的青马,连肩头伤口都崩了开,也没去理会。
小喽啰远远的看见他纵马驰来,忙先开了寨门,再去禀告当值的头领,董平进了旱寨,下得马,把缰绳扔给侍立在门前得小喽啰,大步往前厅去,只见一个人迎将出来,燕领虎须,豹头环眼,穿一领旧绿罗团花战袍,不带头巾,手中执一把摺叠纸西川扇子,正是林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