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如一只被困很久的野兽,终于挣脱出樊笼,血红了眼睛咆哮着,毛发根根直立,浑身都是劲道,满心俱是愤恨,獠牙间腥热的气流喷在他耳边,便欲择人而食。
董平长剑划出,指在程橙胸前,怒道:“贼妮子,你当着众人辱及宋江哥哥,他大仁大义,不与你计较,你还要怎样?”
程橙瑟缩了一下,心中有一点点凄恻,一点点轻松。泪水流下来,她躲在眼中氤氲的雾气之后,看着他,看着他,轻轻道:“董督监,你自已尽可入伙活命,我却不愿随你苟活于此,梁山贼寇杀我父母兄弟,此仇不共戴天,你还是杀了我干净。”
董平又羞又恼,冷笑道:“你不想活吗?爷偏不成全你。”手腕抖动,冰凉的剑尖挑进程橙衣襟之内,四下划开去,血珠立时细细密密的渗将出来。程橙仓惶的掩住瞬间破碎的上儒,却不及阻挡他劈入罗裙的铁剑。董平一把绞碎程橙衣裙,欺近身前,只用一手便铁枷似将她双臂牢牢锁住,另一只大手颤抖着在她雪白娇美的颈项上逡巡。
贴着她脸颊的唇,滚烫如刚刚倾出的铁浆,声音却比寒冰还要冷冽:“橙橙,不是我不抬举你,是你要作践自己-----不错,父母之丧,三年不得婚嫁,”
他英俊的脸扭曲着,将她扳在椅中,狰狞笑道:“----可嬖妾贱婢不用。”
程橙开始恨起秦明的浑家,刚来山寨不久,董平见她渐渐安静,看管已经放松,那日,程橙本已逃出,她自沉于水泊之中,周身痉挛,口鼻麻木,胸口剧痛,不能自制的挣扎着,原来这样的死法,是如此的痛苦,可是还有多久才能死去呢,妈妈,妈妈,我已经受不住了,已经受不了了。
醒来时,已在鸭嘴滩头,一个年轻的美貌妇人正跪在程橙身畔金黄色的沙子地上,焦急的看着她,见她醒来,先念了句“阿弥陀佛。”
程橙看着那张温柔良善的面孔,一直哭,一直哭,末了,方呜咽着问:“你是谁?也是被他们强抢来的吗?”
那女子温言道:“不,不,我当家的姓秦,也是这里的头领。”
她对山上道路甚是熟悉,救了程橙,牵着她的手,悄悄回到后山的住处,两人脚步轻盈无声,甚至不曾惊动水寨的众人。
程橙在水中冻的狠了,浑身冰冷,可是那小妇人的手也不见得比她暖和多少,她尚来不及诧异一个有着如此温暖笑容的女子,手怎会这样凉,便听她在旁絮絮说道:“奴娘家姓许,闺名念屏,十五嫁进秦家,夫婿做到青州指挥司总管本州兵马统制,不想也上了梁山为寇。”
她劝程橙,要好好儿活着,无论如何,活着总比死好,死去后,便万事皆休,无能为力。
程橙仓皇的点着头,她不是不敢死,只是不敢再死第二次。
若是当时念屏不去救她,便能只受那一次罪,而免去之后这无穷无尽的痛苦。
因为直至那时,她仍然爱他。
他喘息渐平,却并不急着起身,只用带茧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程橙身上猩红的剑痕,一边皱眉道:“长久不练,剑法都生疏的紧,还是割着你了,可还疼不疼?”
程橙已感觉不到屈辱,余下的只是无尽的疼痛和恐惧,她浑身颤抖,只听见自己的牙齿磕碰在一起的细细声响,怎样止也止不住。
自此董平夜间,便离了旱寨,大刺刺的只在程橙房中歇卧,伺候的小喽罗也随着到了后山,他白日与单廷珪几人或把守旱寨,或下山干事之时,便命人将程橙送往其他内眷处坐地。
李应,曹正,阮小二诸人的家眷,都居于山寨后厅各耳房,原不过是乡下老婆并市井妇人之属,闲时看顾孩子,做做针黹,虽还和善,但却粗鄙。而柴进大官人家眷,孙立家乐大娘子,花荣家崔氏,并金枪徐宁的老小,原不是夫人诰命,就是恭人孺人,在家呼奴使婢惯了,便上山后也还剩得有婆子丫鬟,因人口多,在后山别有宽敞的居所,她们自成一伙,并不常与耳房中诸妇来往。
程橙数经摧折,如惊吓过度的幼儿,每天不言不语,不管去耳房还是去后山,都只是呆呆的坐在角落中,一有声音便四顾惶然,无论是那令人窒息的容貌还是那双楚楚可怜的眼睛,都教众人不自在的紧。扈三娘与丈夫王英,掌管三军内探事马军,每日忙的不可开交,并不常来,而许念屏干脆踪影不见,因此也没有人去与她攀谈。
一日圣手书生的浑家对他说起程橙,叹道:“可怜见的人儿,见了董将军如鼠儿看见了猫,每天也不说话,统共只开过一次口,却是问我秦明的浑家来了没有,花氏那人,每日只与嫂子做一处,又怎会认的她?”
萧让与其他人一样,对程橙的记忆,极是鲜明深刻,他手中的狼毫顿了顿,没有做声。浑家犹自道:“可不是作孽?当日与她风风光光的做媒主婚,她偏偏又那样,惹的首领下不了台,现下落得非婢非妾的在他房中,怎么是个了局。”
萧让心头没来由的一滞,只道:“你管这许多做什么,天热了,给孩子们去将凉枕藤蕈取来吧。”
周氏一颗心立刻拨转回一双小儿女身上,忙着安排铺盖去不提。
后世的我,往往惊奇于古代世界的那种残酷和麻木不仁,难道念屏不曾是秦明解语花?难道三娘不曾是爹妈心头宝?
但一个人,无论是精神或□□,若是接连的遭受大击打和大伤害,慢慢的就会感觉不到疼痛,无论那疼痛曾经是怎样的刻骨铭心,最后便只余下麻木这一种触觉,所有区别,不过是这种麻木不仁,来的是早还是晚而已,最后没有痛死的,就只得生存下去。
扈三娘如是,林冲如是,秦明亦如是。
秦明这天傍晚,自正南旱寨回到下处,不见浑家花氏,她娘家自小跟着的女使禀道:“小姐今日留在大奶奶处过节,快到用饭的时候了,姑爷便请就去。”
秦明知大舅花荣昨日下山时截得大宗金银,今天必然高兴,便命女使梅香在家看着灯火,自己拎了一坛烈酒,也不带小喽罗,独个大步迎着漫天紫色霞光往西去了,走了一程,隐约觉的有人跟着,回头看了看,并没有什么,只见远近森森的树木,关隘,栅墙,都镀了一层金,尤其是远处金沙滩头,真个如金砖铺就一般,闪闪的发着光,又行一会儿,却见董平正从西来,身后跟着那个程小姐,锺灵俊秀如玉女金童,身后晚霞似也不过是专为映衬这二人而来。
自那日程橙坏了厅上喜事之后,秦明对这个绝美的女孩始终带点愤愤,连他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便与董平两下厮见了,邀他同去吃酒。董平只是辞谢,秦明性急,也不多让,正要走,突听那程小姐有点儿犹豫的开口道:“秦统领家嫂嫂----我-我多日不见了,可还好么?”
秦明大是惊奇,只道:“拙荆安康,劳弟妹挂念。”
程橙看了董平一眼,要鼓足极大的勇气才开口道:“烦你转告许姐姐----得空来寻我说说话可好么?”
声音儒软动听,迹近哀求,令人无法拒绝。
董平微笑着向程橙道:“好啦好啦,莫耽搁秦家哥哥工夫,我明天下山前,便送你到嫂子处顽。”
他看向秦明,却只见霹雳火睁圆了一双豹眼看着程橙,鼻翼翕动,似是空气突然不够使用一般,半响才强笑道:“你说甚么?甚么许姐姐?”
程橙奇道:“许姐姐呀,闺字念屏可是?”
只听哐的一声响,秦明手中坛子掉在地下,摔的粉碎,酒香四溢。
董平微觉奇怪,只向程橙道:“你又把嫂嫂们的名字和当家的都记混了是不是?秦大哥家嫂嫂姓花,便是花荣大哥妹子。”
秦明勉强制住抖颤的声音,伸着两手,急切问道:“你,你是谁?为何知道她的名字?”
程橙有些儿害怕,往董平身后避了一避,方细声道:“她同我说的啊,她以前常来看我,总说起秦大哥这样那样的----最近却怎么不来了?”
董平见秦明面色发紫,脖子里的筋都爆了出来,心知不妥,却又不知错在哪里,只好喝断程橙,道:“你说些什么,快与我家去待着。”
秦明一怔,忙道:“等等--”大急之下,竟伸手去拉程橙衣衫。
董平哪容他碰到程橙半分,忙将抬手抓住秦明手腕摔开,大声道:“哥哥,你醉了么,兄弟先告辞了。”扯了程橙走去。
秦明浑身一颤,也不及阻拦,只呆呆的看着程橙仓皇而去的窈窕背影,喃喃道:“醉了?我不是还没喝么?”此时慢慢的夜了,月光清凉如水,呵,今日原来是初七,他看着月亮,前尘往事都涌上来 。
当日乞巧之风,唐宋最盛,那些年的七夕兰夜,念屏都会在葡萄架下,陈巧果,列花瓜,对月穿针,向织女祈祷,她生性柔弱胆小,秦明每年这时节的一则重要任务,便是替念屏去捉小蜘蛛,安于盒子之内,第二天开盒看看得巧了没有。
有两年结的网儿又圆又正,有两年便稀稀疏疏,不成个体统,他脾气暴躁,烦起来,连盒带蛛儿扫出门去,念屏怕虫子,抱着两岁的女儿远远的站着,也不用问,一见夫君摔盒子便知道是没有得巧,反倒要忍住笑来劝慰他,有时实在憋不住,往往绝倒在炕头上,看见她的笑容,秦明火气总能消掉一半。连翁姑都诧异,儿子也有这么软脾气的时候。
其实无论蜘蛛网子结的怎样,念屏都是方圆百里最心灵手巧的妇人,未嫁的女儿们,头等重要的,自然还是求赐美满姻缘,念屏已嫁,拜七姑,便是为公婆和夫婿祈福,只初嫁那年夏,因头天里看了折子戏,满脑子是乐天的词句,便也拉着夫婿,一起向七姑许愿道,天上地下,都要与秦郎永不分离。
秦明立在半山,大叫道:“念屏,念屏,是你来了吗?你是在怪我吗?你,你出来---出来--”
四周寂寂,唯风声,虫鸣,水泊中虾蟆咕咕呱呱的叫着。
云彩不知何时遮了月亮,天上淅淅沥沥下起雨,牵牛织女想必已见面了,如往年一样,定还要哭几场才罢。仙的眼泪,人的眼泪,鬼魂的眼泪,都这样落将下来,混在一起,汇进汪洋的水泊中。
念屏始终没有出现,或许一切只是程橙的一个幻觉而已,又或许,她已知道爱情不过就是神话和诗句: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里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