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橙听见董平的声音,不由的打了个寒战,下意识的紧握住手串,慢慢回过头来。
董平见她脸上苍白的一丝血色也无,眼中满是惊惧之色,身子斜斜的侧向自己,愈加显得单薄可怜。他忙上前一步,道:“你做什么又站在这凉水里。”伸手把她拉出水,一边看向木盆中**的布单,皱眉道:“这才睡了几日,便就嫌脏了?叫小喽罗洗也就罢了。”一边却蹲下身来,将床单被面一顿洗了出来。
他原从没侍弄过衣物,程橙更是十指不曾沾阳春水的大小姐,盆中也不知道放皂角或胰子之属,哪里洗的干净。董平将铺盖布单展开去晾时,只见蓝色粗布上仍旧灰漆漆,暗糟糟的,心中焦躁,一把将被单扔在地上,忿忿道:“不要了,叫人去拿新的来。”
程橙捏着星月菩提子,看着他,看着他。
他身子前倾,半截罗袍垂在地下,猿背自宽宽的肩头向下渐窄,收在一条银红嵌丝八宝腰带中,腰间系着一柄折铁宝剑,因蹲着,显得十分累赘。她还隐隐约约记得,正在浆洗衣物的这两条坚实臂膀曾过给她怎样的安全,温暖和颤栗欣喜,虽然只有短短半刻而已。
而如今,她不知是该上前抢过宝剑把他搠在当地还是该奋力将他推进水里,当然,都无可能,直到董平胡乱洗完被单,回头向她看去,用一种程橙极为熟悉的眼神---自小到大,爹爹妈妈都是这样看她的,有着从心底发散出欢喜和宠溺。
她忍着泪别过头,只听他大声的叫了小喽罗来,命他们速速去取套全新的铺盖被褥,小喽罗得了令,自去报了蒋敬,在通臂猿侯健那里领了东西,又到铁面孔目裴宣处下帐不提。
却说柴进日常在忠义堂左起坐,与蒋敬诸人掌管钱粮仓廒收放,这日见了董平房里开出这一处小小用度,寻思了一会儿,便去寻了宋江,与他议道:"正西旱寨的头领都说,董平兄弟这月余来,脾气端得狂躁,却是那程小姐只推说无媒无凭,竟未从他,想是女儿家面软皮薄之故."
宋江道:"如此便照王英兄弟的例,风光的办了这门亲罢了."
两人商议定了,便叫来董平说知此事,董平大喜,连连叩谢,宋江又叫义妹扈三娘细细说与程小姐,程橙只是垂头不语.
宋江听了三娘所报,只道:“无妨,只管将好的礼服首饰与她做了来。”一面择了个日子,作席面会请众头领,宅眷则另做两席,在后堂饮酒,只有几个女头领并不避讳,随众在外面吃喝,众人只听说董平掳了一个千金小姐,大多却是没见过的,忽然三娘引着一个女儿来到筵宴之上,只见她身穿大襟半臂上襦,腰系郁金香根染千褶罗裙,不施脂粉,一双眼睛比耳上珰珠还要璀璨明亮,厅中忽然静了下来,过的一刹,只听咣咣两声,却是矮脚虎王英与小霸王周通手里的酒杯掉在地上,两人一般圆睁着眼,大嘴张的合不拢来。
林冲一怔:“这女子竟有两分像我那张氏娘子--”他胸中剧痛 ,含泪低下头去。
花荣却暗自惊心:“这女子如此容貌,怕也是个妖孽,只该一刀杀却才是。”
宋江忙呵呵一笑,唤董平来说:“贤弟,我与柴大官人主婚,众头领都是媒人,与你二人作柯,了你这一桩心愿。”
又向程橙笑道:“我这兄弟艺高年少,堪与小姐为伴,今朝良辰吉日,小姐可与董平结为夫妇。”
董平胸中真是说不出的欢喜,一颗心满满的只要溢将出来,忙拉了程橙,并肩拜谢下去,众人大喜,皆称颂公明哥哥真乃有德有义之士。
程橙却不起身,把眼睛看着宋江,道:“小女子斗胆请教首领,这忠义堂的牌匾上,好象少了几个字------不知那孝仁礼信却又去了哪里?”
声音清脆冷冽,如雪底玉,冰下花。
众人听她突然出言辱及,有人大惊,有人大怒,李逵是个粗人,还没反应的过来,这边秦明却忍不住拍案大喝道:“兀那妇人,胡言乱语什么?”
程橙凝目看向秦明,点头道:“这位性如霹雳的想必就是秦头领啦,久仰。”
秦明一愣,道:“甚么?”
程橙却不再理他,只向宋江道:“首领外号,也白得个孝字,便请教,小女子丧父失母之人,三年之内,如何可论及婚嫁?”
外号孝义黑三郎的宋江心中圭怒,脸面微褚,好在他原是黑脸皮,倒也看不出来,当下向呆住了的董平强笑道:“如此是我的不是了。”
李逵忍不住向身边燕青问道:“那女子在咬些什么文?”
燕青不忍抬头,只道:“她,她,呃,好像是在骂宋江哥哥呢。”
李逵大怒,跳将起来,叫道:“老子砍死你这小娘。”
操着板斧冲上前去。
宋江只坐在椅上,口中叫:“铁牛不可。”却见又有两人奋力向前,一刀一剑,堪堪架住了两把板斧,却是董平与近处的林冲来救了程橙。
这边鲁达与武松也上前,半劝半拉的把李逵架了下堂,口中道:“你堂堂男子,何用与妇人一般见识。”
董平单手使剑,虎口已然迸裂,幸得林冲相助,他一手把程橙拉向身后,回首向宋江道:“哥哥,妇人家说话不知轻重,饶恕她则个。”
宋江忙道:“兄弟哪里话。此事是我疏忽了,程小姐如此孝心,正该成全才是。”
董平一愣,脖颈上青筋暴出,紧纂了拳,咬牙低声道:“哥哥说的是。”回头看见扈三娘呆呆的站在当地,满眼泪水,只得唤请孙二娘与顾大嫂将程橙送回后山房去。
程橙也不拒抗,微微一笑,转身而出。
吴用见程橙已出了门,忙笑道:“没想到那狗官倒养得好女儿,却是难得,董平兄弟却不要焦躁,早晚与你作夫人,还是知礼孝的好。”
董平胸中冰炭同炉,只想:“她还不知道父母是我杀的,因此只朝宋江哥哥发作,哼,便是知道了又如何,我,我要再惯着她性子,便不是好汉。”
又斜斜看了林冲一眼,暗中疑惑道:“王英周通失态倒也罢了,他却为什么来救我的女人?”
众人大为尴尬,又胡乱吃了几杯酒,不欢而散。
董平吃的大醉,知道经此一日,山寨上是再不会张罗此事,与他明媒正取程橙的了,当下也不回旱寨,趁着一股子怒气,往后山内宅奔去.
却说程橙被那两名女将,半押半送的回到了所居之处,那是后山三间临水的新房,董平的家私物件都在此间,他在正西旱寨当值,时常回来取东西,换衣裳,只是晚上不在这里睡罢了。山寨中丫鬟婆子极少,只在柴大官人及花荣诸眷属内听差,每个头领都只拨了十个小喽罗伺候,惟独程橙身份尴尬,独居于此,无人服侍。顾大嫂与孙二娘都不甚喜欢这个美貌女子,两人提灯寻到了残烛点燃,也不多说,便回寨复命去了。
黯淡的红烛映着布置好的新房,寝褥都换成了柞蚕丝织就的绸被,平滑簇新,上绣千叶莲花,比目鱼游曳其下,花纹极尽繁复精妙,蔓延在冰凉的丝绢上。
程橙在大堂讽骂了宋江,直到现在,恐惧才慢慢的浮上来,她抱膝坐在窗旁,身子瑟瑟发抖,心中又是害怕,又是欣慰:爹爹妈妈,只能这样为你们报仇,女儿实在惭愧的很,他,他这下非杀我不可啦,我们很快就能相见。
只听木格上轻轻响了两声,程橙抬头看时,却是秦明之妻,俏生生的立在窗棂下,月光中。
自程橙上山后,也只有这一个内眷常常来看望她,陪伴她,将山上的情形与众人的脾性说与她知。只是程橙身份尴尬,秦明之妻从也不敢呆久了,免得被人碰见,说什么闲话。
当下程橙将她让到屋中,拭泪道:“念屏姐姐,你不在后堂饮酒,怎么来了。”
念屏摇头道:“傻妮子,你这一再的寻事,又是何苦,那日把你从水里救上来,你是如何答允我的,却都忘了不成?”
程橙侧了侧头,似是回忆起当时的情形,蹙眉道:“你叫我,好好儿活下去,我被水呛的怕极了,只顾点头,可是,可是姐姐----”
念屏叹了口气,道:“有道是,好死不如赖活着,你看那一丈青,全家也都被那黑旋风杀了,还不是一样替他们出力卖命?又有谁怪她来?”
程橙惶然道:“呵,难怪她刚才那个样子,她,---平日当真看不出来。”
两人相顾叹息,一时无语。
半响,程橙方淡淡道:“反正骂也骂了,死活随他去吧。“
念屏怔怔道:“我当家的脾气坏,你今天也见着了,你,你却不要生他的气。”
程橙饶是心中悲苦,也忍不住微微笑道:“若不是你天天念叨,我也不认得他的样儿。”
念屏道:“他自小就是这霹雳火暴的脾性,也只有我降的住他,翁姑常奇怪说,真是一物克一物。”她似是想起了往事,声音无比柔和甜蜜。
程橙有些儿羡慕的看着她,道:“连那炮仗一般的人,因为有了姐姐,都可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真是福气。”心中想起董平,愈加酸楚。
念屏一只手支着额头,另一只手在桌上画着圈儿,烛光下玉肌冰肤,柔若无骨,喃喃道:“静好--静好---偏你们念书的人,有这许多词儿。”突然滴下泪来,抽身而去。
程橙隐约觉得有些不对,但也不及细想,正想追去,突然门被重重踢开,却见董平一身的酒气,血红着双眼,持剑站在当地。
这几天回头把水浒又看了两遍,累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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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念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