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詹氏么?”
雨过天晴,微风携着泥香,清新四溢。
刁钻的妇人连拉带扯,揪着姑娘的一只胳臂,让她宽大雨披和蓑笠歪歪遮着一半脸和身子。
詹晏如另只手拽着头不愿走的黑驴,瘦削的身子被一人一驴极致拉扯,都要裂开了。
周元魁脸上无光,当即找衙役上前去拦,却不想那泼妇气势极强,隔着好远就开始替自己鸣冤。
见她执着,周元魁怕在御史中丞面前坏了自己口碑,又忙递了眼色给拦止的衙役,这才纵着魁妇将小姑娘拖到几人眼皮子下。
妇人气坏了,愤愤道:“这丫头赶驴不长眼,溅了我一身泥!让她赔钱她死活不给!官老爷们给评评理,天底下还有没有王法?!”
她揪起自己衣裙一角,“我这可是盛衣坊今年新织的料子!一匹布就得几十文银!下车定个香囊的功夫就被她这头破驴顶了!官老爷你看看,我这衣裳还怎么穿?!”
詹晏如抹了把贴在额面的发,才让歪斜的斗笠将自己急发红的眉眼露出来。
“我怎么没赔银子?!方才给你的那些不算吗?!那还是我阿婆的诊金,你怎能这般贪得无厌!信口雌黄?!”
“大人!你听听她说的话!这里面统共才几个银子?!打发要饭的呢?!”说着,悍妇将方才詹氏给她的钱袋子取出,递到周元魁面前。
青天大老爷满目郁色。
他一个堂堂八品官员岂该管这种家长里短的闲事?就连最下阶的坊正管这种事都是多余的..
但碍于郑璟澄这个身兼监察一职的上官在,他也不好推拒,只得悻悻去接,却意外被青衣公子抢先了一步。
他目色一紧,以为郑璟澄要刁难,忙赔笑去接那钱袋子。
“郑大人见笑,这种小事常有,下官定会处理妥当。”
手里的钱囊破旧,刮了丝起了毛,郑璟澄却攥在手里没打算给他。
“周大人不是还要去二楼尾房取证么?这点小事,本官愿意代劳。”
“啊?!”
周围人皆是一愣。
他郑璟澄可是天子耳目!
别说早年还成功弹劾过朝廷正三品的重臣,这些年御史大夫的职权多数交到他身上,虽然品阶未升,但手里握的职权可是能给中央百官定罪的。
周元魁心虚扬笑,“大人,下官是做错了什么?”
“?”
郑璟澄一脸莫名,却也当即明白他这么问是怕自己给他穿小鞋。
“藏尸案牵扯人命,周大人全力以赴罢,总也不能因为旁的小事耽搁了!”
听他这么说,周元魁心里踏实了些,毕竟那烂了的尸体还在尾房里放着。
不敢再耽搁,他差了两名衙役给郑璟澄帮忙,自己则带着仵作和另几人朝尾房去了。
瞧着人群逐渐散开,郑璟澄与一边等候的弘州悄悄说了几句,便又折回一层敞间。
按规矩,该是一个个问了证词再凑到一起解决。
所以悍妇理直气壮,抢在詹晏如之前进了敞间。
恶人先告状!
詹晏如气不打一处来。
好在丘婆此刻睡着,叫她不至于牵扯心神。
暗暗算计自己所剩不多的银子。
赔了那条袍裙,她便身无分文,客栈是再也住不起的,也就意味着今晚可能露宿街头。
但即便如此,她也不可能向井学林低头求助。
他从不认她这个女儿,因为他始终认定自己是阿娘跟别的野男人生的野种。
若非早年詹晏如私下替井学林的长子去科考,井学林岂会纵她这个野种出现在自己眼前。
过往的一幕幕让她心寒。
半日来未沾食水,让她身上更冷。
她心不在焉揉搓冰凉的指,半盏茶的功夫过去,才被泼妇换进去。
刚绕过门前座屏,就看郑璟澄正朝她看过来,手中的扇子在指间旋转。
“你仇家倒挺多?”
又是被士绅追赶,又是被悍妇追责。
确实。
可不知为何,詹晏如却觉得他说的仇家仿佛也算上了他自己。
詹晏如没吭声,只坐回房间正中的鼓凳上,垂眸看着冻红的指尖。
她也不知自己怎么那么不幸,所有的坏事都被她赶上了。
可即便如此,最亲的阿娘竟是几年都未曾与她书信过一次。
这般想着,心生惆怅,脑袋一热说了句:“总好过无人问津。”
突兀的答复却使屋内陷入不同寻常的静谧,唯有窗上悬挂的竹帘被微风吹得“啪啪”作响。
她后知后觉自己说错了话,微微抬眼。
郑璟澄起身,走去窗旁将窗子掩上,阻隔了外界喧嚣,也隔绝了雨后微寒。
“那妇人的衣裙昂贵,这些银子确实不够赔。”郑璟澄边说边朝她走来,“你那三只壶看着像古董,想是能卖些银子。”
想到他今早那副鄙夷神色,再想到自己的前途未卜,詹晏如心里不是滋味。
如今处境艰难,好好的铺子被钟继鹏砸了后,她好不容易赚来那点银子也没了。
眼下命都顾不上,残存那点微不足道的脸面又算什么?
不说郑璟澄还认不认得自己,即便认得,他是三法司的上官,就该为民鸣冤!无关于私情!
犹豫再三,詹晏如选择破釜沉舟。
“我要告御状!告平昌官府与士绅勾结,致使百姓负屈衔冤,民怨难诉!”
她一口气说完,不知是紧张还是气不足,胸口起伏剧烈。
却见郑璟澄眸色一紧,脚下骤然顿住。
“民告官?你胆子可真不小!”
“我知道民告官是以下犯上,也知道按大曌律例,会挨板子,过针刑!但民不举,官不究!那片遮天蔽日的云何时才能散掉!”
即便她说的坚决,可指尖已掐进掌心,岂能没有惧怕。
“不说刑罚你是不是挨得过!状纸,证物人证,你有么?”
“物证便是那三只壶!”詹晏如目光坚定,“据说是丘婆的旧友从县令大人那拿回来的!”
“据说?”郑璟澄站着未动,语气已沉下来,“便是不确定的事。这话你还同谁讲过?”
“没有,只对大人说了。”
郑璟澄这才愁容一霁,仿佛松了口气。
“你倒信任我。”
不合语境的回应让詹晏如抬头看他,那张清朗润泽的脸依旧如松风水月,清高显贵,却也让她琢磨起这话的意图。
他在暗示自己给他找了麻烦?
瞧着他走开,詹晏稍加润色:“本想告到京兆府的,目下丘婆病重,我也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退而求其次…
这话说得不稳妥,毕竟京兆府尹官阶比他低,好像有意辱他似的。
詹晏如正欲辩解,郑璟澄已回过头来,语气颇为凌厉:“你是认真的么?”
确实有辱高人之尊...
詹晏如连忙挤出抹生硬的笑,“大人盛名远扬,又具鸿渐之仪?。是民女才疏学浅,用词不专...”
“你才疏学浅?”
他坐下时向后一靠,双目流露出犀利的审视。
詹晏如立刻敛眸回避,不敢再说下去。
过了片刻,郑璟澄才又平静道:“告御状没那么简单,那壶你先留着吧。”
显然这是拒绝了她的请求,屋内因此又陷入尴尬的阒静。
须臾,屋外传来仓促的交谈声,伴随而来的还有凌乱脚步。
周元魁满腹牢骚,“这人死在你客栈里!又把住客吓疯成那般!你还好意思说她疯傻影响你生意?!”
金保全卑躬屈膝:“鄙人这是小本买卖,那尾房倒是能封了,但传言可堵不住啊!那疯婆子没完没了地吵闹,这以后让我还怎么做生意!”
两人边说边从座屏外绕进敞间。
“郑大人,方才您那武士去问了,金掌柜只给人赔了去夜房金,又付了郎中诊脉的银子,旁的一概没管!”
才发现那高额武士半晌未在,原来是去问这事了。
詹晏如小心去瞧郑璟澄的不动声色,心下却有些意外。
周元魁:“依我看,不仅得让他把婆子送去安善堂诊治,还得负责把人治好!”
郑璟澄没什么情绪,只道:“周大人爱民如子。”
得到赞赏的周元魁意气风发,步伐很快。走过詹晏如时掀起一股浓重的臭风,那是尾房腐尸的味道。
潮湿的密闭房间内,味道着实很重,詹晏如实在忍不住,干呕了几口。
唐突的声响引来屋内众人目光,周元魁也随之止步,对詹晏如关怀备至:“方才听闻夫人夫家早逝正在守孝,此次来京城投奔亲戚,身上还怀有身孕?!”
詹晏如眉心一拧,想起丘婆对那镖头说的话。
那镖头沉迷她美色,若不是丘婆这般说,还不知那五大三粗的镖头会做出什么逾矩行为。
还记得镖头走后,丘婆同她炫耀过自己多么了解男人。
她说:一路上对你关怀备至不就是图点甜头么?!知道你怀了身孕,他才不敢给自己找麻烦!果不其然,翻脸不认人,还要了那么多银子去!
只不过,她不知这话竟被掌柜金保全听了去,还告诉了周元魁。
金保全却依旧不愿付丘婆在安善堂的诊金。
“大人这般说不合理,腐尸又不是我让她烂的…我赔银子,没道理…”
周元魁叉着腰看他,普普通通的平直眉眼也增了几分怒色。
“郑大人堂堂御史中丞!还管几两银子的妇人纷争呢!”
“我不配和郑大人相提并论。”
“你确实不配!那也得赔银子!”
“不赔!”
“那你这店就别开了!跟我回文州县衙去!”
…
金保全正想说这是周元魁威胁,却见他已朝郑璟澄拱手问:“大人意下如何?”
瞧着郑璟澄的脸色难看得紧,金保全不敢再反驳。
郑璟澄点头,默许了周元魁的安排,清冷的样子好似不愿再理会这种闲事,只道:“去叫那妇人进来。”
周元魁也因此将金保全打发了出去,紧着催他去准备车马用度。
待悍妇趾高气昂走进,后面还跟着方才半晌未在的宽额武士。
弘州凑到郑璟澄耳边说了几句,将手里的油纸包放在他手边。
郑璟澄再次开口,朝着妇人。
“方才你也听了,若非这客栈死了人,她也不至于落难至此。”
妇人抱臂,碍于大官在场,收敛了几分傲慢。
“听闻盛衣坊今年的几匹新料子都送了各路高官,方才我这手下出门瞧了,夫人的马车挂了下牧监的纹章,不知是太仆寺哪位大人的亲眷?”
郑璟澄的声音温润清越,但字里行间处处埋着杀机。
再傻的人也不会在此时还彰显高贵,妇人连忙含笑解释:“马车是借的,自然也是因公事…”
周元魁审时度势,连忙提醒了句,“太仆寺卿徐大人都不敢擅自调度公车...夫人出行想必也是公事采买...”
妇人连忙应“是”。
可公事采买香囊…过于牵强…
她揩了把额角的汗,正掂量着如何解释,却意外郑璟澄竟然没再追问。
他手中扇尖点了下手边油纸包。
“邻街瑞祥庄买了两身干衣,若嫌身上衣物脏了丢颜面,自行取走罢。”
众所周知,瑞祥庄也是京城老字号,价格不菲。
妇人没敢动,犹豫的功夫郑璟澄又问:“依夫人之见,这点小事能就此了结?”
已是给她找了台阶。
妇人连忙上前将衣物取走,道谢的话都忘记说。
路过周元魁时,只听他紧张兮兮提醒了什么,却也没听清,就慌里慌张出了门。
倒是坐在旁的詹晏如将他气音提醒听得真切。
他说:找死啊!监察大人的东西也敢拿?!
还未收神,郑璟澄的声音已传来:“这是你的。”
郑璟澄:装?我看你装?化成灰都认得你![比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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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