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通明的敞间内,空旷地令人惴惴不安。
除却一张书案,只有詹晏如方才坐过的鼓凳,一上一下的对峙让空气都变得凝固。
通屏的侍女折枝图下,一身吉翠色孔雀纹长袍的郑璟澄悠悠展开折扇,年纪轻轻却毫无心浮气躁,举手投足皆显得威仪凛然。
不知是为遮掩身份还是习惯低调,他身上并无旁的华贵装饰,也因此显出他一身端雅磊落。
两人皆未主动开口。
一个安静坐着,一个悠然扇风。
唯有暴雨倾注的声音从敞开的六扇花格窗灌进屋内,清新雨香覆盖了劣质蜡烛的焦苦,却将屋内灯烛吹得忽明忽暗。
“大人可是有话要问?”
反复斟酌,詹晏如先开口。
她不知郑璟澄为何始终沉默,却也不愿心中焦灼。
郑璟澄将手边的名牌拿起。
詹晏如忙道:“小女姓詹,大名晏如,小字——”
“刷拉”一声,她话没说完,被郑璟澄果断的收扇声打断。
除却小字,其他信息均已体现在名牌上,她确实没必要重复。
“从平昌到京城用了二十日,这期间都在哪?”
郑璟澄直切主题,并无表达出半分与她相识的态度。
詹晏如心道他该是早忘了自己。
稍理思绪,知是无法敷衍郑璟澄的心思缜密,她坦诚道:“为了避开乡绅骚扰,在官道上绕了几日。后来碰上个镖头,才伴着到了京郊。”
“乡绅因何追赶?”
“开了家铺子抢了人家当铺生意。”
“镖头呢?”
“急着赶路,说要在进京前赶到下一个驿馆,就离开了。”
郑璟澄点头,“给了镖头不少银子?才选了房金低廉的尾房?”
显然他早问过金掌柜。
“嗯,银子剩的不多…”
郑璟澄又翻开一本厚厚的下榻名册,没翻几页,忽抬眼看她。
他剑眉笔挺,凤眸熠熠清澄,专注看人时,总给人种想对他无限倾诉的冲动。
“有个小二说,半夜丘婆找过他?”
詹晏如反应了下,他说的那人叫虎子,手上带珠串的少年。
“风急雨骤,窗子撞开了。蜡烛无烛芯,阿婆才下楼找他们讨要房金。”
“半夜讨要房金?”
郑璟澄质疑,重新展开折扇,“从你们入店到发现腐尸,整整四个时辰。尾房里臭气熏天,呆上须臾都足以令人昏厥。你,能睡得那般心安?”
“大人这是何意?总不能怀疑我和丘婆——”
“——却也不能排除。”
…
詹晏如有些急。
自证清白也要人证物证,目下她没有人证。唯一的包裹里装的也不是衣物。
“这些日我偶感风寒,鼻塞闻不见味道。丘婆早年被火伤过鼻子,嗅觉更是不灵敏,平日也靠嘴巴尝味道。所以才没及时发觉。”
“那腐——”提及此事,詹晏如喉咙里都往外冒酸水,她捂着胸口语气转缓,“大人怀疑我没道理!我们主仆二人,再大的力气也不能把人运进来!还演出自己吓自己的戏码?!”
“况且,我若有神通之力将人在短短时辰内炼化,我还能惧怕追赶我的士绅不成?!”
詹晏如脑袋一热,莫名来了股气焰,“再者说,无凭无据,大人又岂知我睡的心安?!”
“哦?”郑璟澄收扇,“睡得不安?做了什么亏心事睡得不安?”
原本的理直气壮被他一噎,争讨的话头断了。
瞧他缓缓靠坐,詹晏如总觉得这话说得微妙,不像说这案子,倒像在追讨过往。
但他高官厚禄,想必妻妾成群,还能揪着她这么个漂泊在底层的人报复么?
觉得自己会错了意,詹晏如平静道:“归途心切,喜悦难抑。”
这话是胡诌的,却莫名见效。
郑璟澄果不其然没追问,只扭头去瞥放在手边一个蓝布白花的行囊。
“这是你的?”
提到那只包裹,詹晏如好不容易稳住的心态再次乱了阵脚。
“是民女的...”
语气透出几分心虚,让敏锐的郑璟澄别有意味地瞅了她一眼,同时下手去拆结了三重扣的行囊。
丘婆当初怕这里面的东西丢了,才弄了这么牢固的结扣。以至于郑璟澄那双修长有力的手捯饬半天才将布囊四角摊开。
但当里面的东西暴露视野后,詹晏如那点微不足道的自尊也着实再无挂处。
她忙解释:“这都是——”
“——男人用的...”郑璟澄截了话,彻底丢了耐心。
他视线从左到右依次扫过,身子后靠,离得远远的,“茶壶——酒壶——夜壶?”
尤其那只嘴巴呈圆形的虎形夜壶,詹晏如的确辩驳不清。
丘婆说这些都是旧识托她放在自己那间寄卖铺里的,前些日钟继鹏手下来砸抢时,丘婆豁出去半条命才保住这几样东西没被砸碎。
后来遭钟继鹏派人追捕,丘婆也没来得及将其物归原主,便一路带来京城。
但詹晏如不能提出处,因为尽是秦楼楚馆的腌臜东西,郑璟澄定会追问到底。
即便和郑璟澄相识那些年,她也从未透露过自己的真实身世,阿娘为娼的事实她无力改变,只能奋力不提及。
幸好,所有的记录都已查不到这点,如今阿娘是井学林的妾室,而她只是个漂泊无依的孤儿,那些不干净的过往终究会被覆盖。
许是她半晌不开口,郑璟澄又并指从桌上夹起几页纸,声音云淡风轻。
“这有你昨日进官道的凭函。物证充足,你怕什么?”
怕什么?
詹晏如紧张兮兮地吞咽口水,额角垂落一滴汗。
她怕了吗?
“我是,雨天潮热...”
郑璟澄摇扇,毫不留情拆穿:“我倒觉得是怪癖公诸于世的难以启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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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以启齿’四个字像诅咒一样在詹晏如脑袋里挥之不去。
想起端方公子看到刻画了春宫图器皿的鄙夷神色,詹晏如头皮一阵发麻。
被郑璟澄判定清白后,她去找掌柜金保全讨要了昨日的房金又让他赔了丘婆的诊银。
为丘婆看病心切,她租了辆驴车赶路,也没在意那黑驴脾气不好。
詹晏如不会赶车,临时抱佛脚,学了如何驱赶,如何刹停。
才走出三里,霏微细雨已将面颈染湿,凝聚的水珠从雨披下灌入长颈,身上逐渐湿漉。
她将长发挽成髻,用尽力气控制那头并不听话的驴。
车厢内的丘婆时昏时醒,失智般目光涣散,令詹晏如着实心焦。
这次被井学林急召回京,丘婆本是要到旧友家中寄宿,如今疯癫,谁还会留她。
但丘婆从小育她长大,说是主仆,实则比阿娘还亲。
想到多年前离开井府时闹得不愉快,她不可能低三下四去求井学林让丘婆住进井家。
更何况,这次还不知道井学林又是为了什么叫她回来?
所以她需要在进井府前为丘婆寻个落脚处,否则她岂能安心应付井府一大家子的刁难。
思忖间,只见迷蒙烟雨中疾跑来一队人马。
詹晏如立刻将驴车停靠,等着为首那个高坐马上的青色官服带队通过。
临近目前,他朝十二人排列的队列扬声高喝:“快点!郑大人在,都把精气神提起来!”
经过的队列整齐划一,跑地更急了些。看样子是文州县衙办案的人到了。
霎时雨花飞溅,刚从客栈一并离开的人正交头议论。
“真是运气好,这种案子竟被郑大人碰上!”
“是啊!他是皇上的人!谁要是能把御状告到郑大人手里,就等同于告到天子那了!”
詹晏如蹭去迷眼的雨幕,失神片刻。
御状?
她怎么此前没想到。
平昌士绅钟继鹏只手遮天,抢砸她铺子后,她偷偷去县衙敲过登闻鼓。后果便是彻底惹恼了钟继鹏,害她住的地方连夜走了水。
本想此次上京告到京兆府,还担心身为工部尚书的井学林会指责她影响自己的官威和仕途,将这事拦下来。
目下碰到郑璟澄不正是绝好的机会吗?!
詹晏如稍有喜色,却依旧犹豫。
当年两人闹得那样不堪,她着实不该再与他有交集,这脸她如何也拉不下来。
被雨打湿的视线里,她仿佛又看到失意的少年独自站在萧瑟枯败的秋夜中,翻飞枯叶撩拨凄凉月色,彻底冻结他眸中温热。
“红豆——”他屈身捉着她手臂,却又害怕失礼,连忙后退了几步,“你知不知道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
她指尖掐进掌心,背对他仓促点头。
然而不敢逗留,决然离去时忽闻他在身后发出的浅浅低嘲。
那声空洞与苍白的笑回荡不休,仿若如临深渊的绝唱,将那份永动的热忱彻底埋葬在悲秋的倾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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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来客栈的敞间里,郑璟澄揉了揉微痛的额角,他一夜未睡,此刻脑袋昏沉。
高额阔口的弘州刚送了人出门,正走回。
“尸体放在尾房必定超过三日了,若不是赶上连日大雨,温度骤降,只怕烂的更快。”
郑璟澄手下是几份墨迹未干的证词,起身时弘州看清最上面的一张落款是掌柜金保全,下意识问:“掌柜有什么问题吗?”
郑璟澄走至窗前,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沥沥细雨。
“昨夜尾房出事,叫虎子的小二去五里外的庄子把他找来的。”
“我也打听了一番,掌柜从不住客栈。”
“尾房上次住人已是一年前,那外面挨着条无人巷且窗子坏了,若想杀人灭口,从那进出是最容易的。”
弘州犹豫片刻。
“审问一圈,掌柜是有嫌疑,毕竟他每晚不在,又对客栈了解。想藏尸此处不是没可能。”
但他转念一想,又问:“有没有可能是詹氏和那婆子?怎么就那么巧偏被她二人碰上?!”
郑璟澄没言语。
“不过詹氏瘦成那样,却也不该。”弘州连忙又否认,“腐尸看上去已过芳华年岁,仅凭她们二人想是搬不动的。”
“不过我听虎子说,那姑娘被个走镖的送来,也不知是不是她夫家。“
郑璟澄抬手将半遮住窗的竹帘卷至窗头。
“长得倒是眼熟。”弘州仔细想了想,“和清芷姑娘着实相似。”
郑璟澄脸色越发难看。
弘州也不知哪的话说错了,他连忙收敛笑意,换了话题。
“老爷那来信催了几回,少爷再拖下去,我也只能把这处落脚地告诉老爷了…”
虽说弘州也不知老爷子信里交代了何事,但自打半旬前收到信,郑璟澄的脸色就没好看过。
眼看三日前就能进京了,郑璟澄却忽然不再向前,担心老爷子派人去上官们常住的官驿蹲守,他才在下榻了这家三教九流皆有的平价客栈。
郑璟澄点头,依旧蹙眉。
“冷铭传回消息了?”
冷铭是郑璟澄另一个随侍,早年是九品大理寺丞,后来因品行正,武艺好,被郑璟澄要去做随侍。
“昨日收到一封,称事已办妥。”弘州谨慎,“按照少爷交代的,把人留在清芷姑娘那了。”
窗外雨势渐缓,郑璟澄折身回来,脸色尽显疲态。
“那便走吧,今日进京先去清芷那。”
话才说完,窗子下传来一阵喧哗,就看文州县令周元魁带着十几个衙役到了。
雨过天晴,郑璟澄将证物和证词统统移交给官阶八品的县令后,正等着马夫从后院牵马来。
周元魁恭维不断,刚说自己管辖无人闹事,就听巷子口传来一阵泼妇的哭闹声。
几人移目去瞧,两团身影正扭打在一起。
跟在郑璟澄身后的弘州当即眉心一拧,“啧”了声,“那不是詹氏么?”
黑驴:我是故意的[摸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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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