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夏,桐罗寨,衡云山内
七月流火,烈阳本该炙烤着连绵的群山,可桐罗寨上空的天却透着诡异的暗沉。
湛蓝与墨黑在天际划出一道狰狞的界线,紫色雷电在乌云里翻滚,每一次闪烁都照亮山中那座突兀的祭祀台,随之而来的轰鸣震得人心头发紧。
祭台由厚重青石搭建,呈梯形两层,底层边长约四米,上层两米五。
台面中央是一片反复烧灼的圆形区域,焦黑的石面上刻满相互缠绕的符文,在火光映照下泛着暗红光泽。
祭台四周立着四根两米高的石桩直指苍穹,柱身刻满狰狞鬼脸,眼眶处镶嵌着散发幽光的黑珠,冷冷注视这一切。
几百名寨民密密麻麻围在祭台四周,伏地不起。
他们身着靛蓝染布的潆族服饰,银饰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冷光。
所有人眼睛都被黑布蒙住,口中念念有词,低沉沙哑的咒语交织成一股诡异的音浪,在空气中盘旋回荡。
他们的身体随着咒语节奏微微颤抖,既似恐惧,又似期待。
祭祀台顶端,身着黑色寨服的寨主背对着人群。
他已年过七旬,身形干瘦却透着一股慑人的威严,满脸皱纹深如刀刻,深陷的眼窝里,目光沉郁,敛着经年累月的阴沉。
他嘴唇无声翕动,低沉的咒文随之流泻而出。每一个音节都裹挟着诡异力量,在凝重的空气中震荡。
随后,他开始移动,绕着石台中央那片焦黑的圆形区域舞动,脚步虚浮却极具韵律。
阴云沉沉压下,狂风呼啸着席卷整个衡云山。
一瞬间,无数凄厉鬼嚎穿透风声,直钻耳膜。
一张张惨死的面孔在寨主脸上飞速交替,呜咽的悸哭与撕裂般的惨叫,竟同时从他口中溢出。
天地于此瞬诡异地颠倒——一轮不应存在的残月,竟撕裂天幕,惨白的清辉泼洒在祭台之上。
石柱上那些静止的狰狞鬼脸,仿佛被注入了生命,齐齐咧开嘴,发出无声的狞笑,天地间只剩浓得化不开的阴寒。
寨主猛然睁眼,那双眼睛里没有一丝光,也没有一丝属于活人的生气,只剩下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死寂。
他咧了咧嘴,扯着破锣般的嗓子,声嘶力竭地狂吼:“吉时已到,献——祭——!”
台下寨民们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牵引,齐刷刷地站起身来。
他们每人手中紧握火把,跳跃的火苗在狂风中挣扎摇曳,映照着一张张麻木又狂热的面庞。
人群缓缓分开,一男一女被绳索紧紧捆绑着,强行推向祭台——他们是不久前在桐罗寨失踪的游客。
两人早已被吓傻,眼神涣散得没有一丝焦点,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
他们嘴里被塞进布条,只能发出含混的 “呜呜” 声,破碎的哀求与恐惧,全被堵在喉咙里,只能发出模糊而绝望的呜咽。
几个寨民拽着这对男女,如拖曳待宰的羔羊,粗暴地把他们扔到祭台中央那片焦黑的圆形区域。
寨主双手在空中飞速舞动,手指诡谲地扭曲着,口中咒语越来越急。
周围的空气仿佛被无形大手搅动,变得浑浊而黏稠,散发出阵阵令人作呕的腥臭味。
“点火!”寨主一声令下。
火把如雨点般飞向祭祀台,落在干燥的木板上。
瞬间,大火熊熊燃起,橘红色的火焰张牙舞爪地扑向那对男女,眨眼间便将他们吞噬。
凄厉的惨叫声划破长空,在阴森的氛围中久久回荡,带着无尽的痛苦与不甘。
台下寨民们却不为所动,依旧面无表情地念着咒语,眼神中透着狂热与虔诚,仿佛眼前这场残忍的献祭,是一场神圣不可侵犯的仪式。
铅灰色的乌云越聚越浓,如同汹涌的潮水将天空彻底遮蔽。
白昼在瞬间被掐灭,天地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昏沉。
“轰——!”
一道紫色雷电如挣脱牢笼的猛兽,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轰然劈下,刺目的闪电照亮了祭祀台上的熊熊烈火,也照亮了寨民们扭曲的脸庞。
转瞬之间,瓢泼大雨毫无预兆地倾洒而下,豆大的雨点砸在大地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雷声在山谷间滚荡的余韵中,混入了一丝粘稠的流淌声——祭台中央那片焦黑的圆形痕迹,竟开始汩汩地涌出粘稠而暗红的血液。
那血液沿着石台上古老的刻痕蜿蜒行进,勾勒出一个庞大而复杂的诡秘阵图。
紧接着,在连绵的雨声中,一声清晰的“咔嚓”脆响,从祭台根基处传来。
在所有人狂热的目光中,整座青石祭台开始剧烈地蠕动、软化。
坚硬的石块如同受热的黑蜡般融化、坍落,又在无形的力量下被重新塑形——底座的梯形结构向上收拢,勾勒出腰肢与裙裾的轮廓。
中央的焦黑区域向上隆起,化作紧闭双目的女子面容。
四周那四根刻满鬼脸的石柱,不断扭曲缠绕,最终合并成她交叠于身前的双臂。
数十根粗壮无比的漆黑锁链,它们像一条条狰狞的巨蟒,从她的肩胛、腰腹、手腕各处破出,另一端则深深楔入祭坛之下的黑暗地底,仿佛自亘古以来便将她牢牢囚禁于此。
锁链表面幽暗无光,刻满了与祭台同源的禁忌咒文,发出沉闷的摩擦声。
她面容模糊,带着非人的悲悯与邪异,静静地伫立在血泊与烈焰之中。
一股令人灵魂冻结的恐怖气息,如同实质的波纹,从她身上无声地扩散开来。
这一刻,风声、雷声、乃至狂热的诵念声,都仿佛被这股无形的威压瞬间凝固。
年迈的寨主率先重重跪倒在泥水与血泊之中。
他枯瘦的身躯因极致的渴望而不受控制地颤抖,深陷的双眼死死盯着石像低垂的面容,那是一种执拗到骨髓里的偏执。
“请我主慈悲——赐我等长生!”
他嘶哑的嗓音粗粝不堪,却带着斩钉截铁的疯狂,如同钝器刮过粗石,瞬间撕裂了绵密的雨幕。
这声呐喊像一道命令,更像一个信号。
他身后的寨民们如同提线木偶,齐刷刷地跪倒一片。
没有半分犹豫,他们右手纷纷亮出早已备好的骨刃,对着自己的左手掌心狠狠划下!
利刃割开皮肉的声音细微却毛骨悚然。
鲜血顿时从数十道伤口中涌出,汇入瓢泼大雨之中,将祭坛周围的地面染成一片惊心动魄的淡红。
雨水冲刷着他们的伤口,带着他们的生命气息,蜿蜒流向中央的石像。
也就在此刻,那静默的石像,再次出现了变化。
她身上那些被漆黑锁链贯穿的伤口处,开始渗出浓稠得近乎发黑的血液。
血液化作一道道细密的血线,逆着磅礴的雨势,流向下方每一个跪伏的寨民!
血线瞬间钻入寨民们左手那流血的伤口之中。
痛苦的闷哼与夹杂着狂喜的呻吟从人群中爆发出来。
寨民们身体剧烈地抽搐着,仿佛正承受着莫大的痛苦,又像是在体验某种极致的洗礼。
他们的皮肤下,隐约有黑色的纹路如蛛网般蔓延,眼神在短暂的清明后,陷入了更深的狂热。
他们张开双臂,任凭雨水冲刷着身体,疯狂地大笑着,脸上露出痴迷的笑容。
那些原本佝偻的老寨民,在雨水与咒语的交织中,脸上竟慢慢泛起血色,干瘪的皮肤变得饱满,浑浊的眼睛也亮了起来,仿佛瞬间年轻了十几岁。
寨主站在雨中,看着狂欢的寨民,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容。
他缓缓抬起手,原本干枯的手掌竟开始泛起淡淡的光泽,脸上的皱纹似乎也舒展了些许。
而祭祀台的火焰在暴雨中并未熄灭,反而燃烧得更加旺盛。
“献祭成功!”寨主高举双手,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激动,“神明庇佑,我桐罗寨,将永世长存!”
他的目光越过狂欢的人群,最后深深望了一眼那尊静默的石像。
随即,他转身融入欢腾的寨民之中,步履蹒跚却又异常坚定地率领众人离去,身影逐渐消失在衡云山浓重的雨幕与夜色里。
祭坛周围,只剩下瓢泼大雨冲刷着血迹,以及那尊被无数锁链贯穿的、低垂着眉眼的女子石像。
当最后一点人声也彻底远去,彻骨的死寂笼罩了这里。
那深深楔入地底的数十根漆黑锁链,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猛然扯动,发出一连串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锁链骤然绷直,巨大的力量将石像向地下拖拽。
“轰隆隆……”
沉重的石质基座与地面摩擦,发出闷雷般的巨响。
石像那庞大的身躯,开始缓慢而坚定地沉入大地。
泥土与碎石翻滚着,如同被犁开的波浪,逐渐淹没她的足踝、小腿、腰身……
就在她的面容即将被泥土彻底吞没的刹那,一滴浓稠如墨的血珠,毫无征兆地从石像低垂的眼角渗出。
那血珠缓缓滑过石刻的脸颊,在原本悲悯的容颜上,留下一道惊心的暗红痕迹。
与此同时,石像嘴角那悲天悯人的弧度竟开始扭曲、变化——最终凝固成一抹与神圣姿态截然相反的,充满了无尽嘲讽的讥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