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水,温柔地漫过K市的窗棂,将野战医院包裹在一片静谧之中。程忆梧病房内的灯光被调到了最暗,只留下一盏床头灯,散发着昏黄而温暖的光晕,足以照亮彼此的脸庞,又不至于刺眼。
白日的喧嚣与探望已然过去,此刻是只属于她们的、难得的安宁时光。程忆梧靠在床头,虽然依旧虚弱,但眼神清明,精神比前两日又好了不少。叶泊帆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没有像往常那样喋喋不休,只是安静地陪着她。
空气中流淌着一种微妙的、心照不宣的张力。有些话,在生死边缘徘徊时无暇细说,在初醒的恍惚中难以言明,如今,在这安全的港湾里,终于到了无法再回避的时刻。
“泊帆。”程忆梧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叶泊帆抬起头,对上她的目光。那双向来冷静克制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愧疚,有挣扎,有释然,还有一丝……孤注一掷的勇气。
“嗯?”叶泊帆轻声回应,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节奏。
程忆梧微微垂眸,视线落在自己交叠在薄被上的、未受伤的右手上,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仿佛在积蓄力量。过了好几秒,她才重新抬起眼,目光直直地看向叶泊帆,那眼神像是要穿透七年的光阴,直视彼此的内心。
“七年前……”她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一种剖白过往的艰难,“我说……我的世界里,就当你从未存在过。”
这句话,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叶泊帆心底那个尘封已久、却从未真正愈合的伤口。她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鼻尖瞬间涌上酸意,但她没有移开视线,只是静静地、执拗地看着程忆梧,等待着她后面的话。
程忆梧的喉头滚动了一下,继续说了下去,语速很慢,却字字清晰:“那句话……是假的。”
叶泊帆的瞳孔微微收缩。
“我做不到。”程忆梧的嘴角牵起一丝苦涩至极的弧度,那笑容里带着深深的自嘲和痛楚,“我删掉了所有的联系方式,切断了所有可能的联系,我试图用工作和距离把自己填满……但我从来没有一刻,真正把你从我的世界里移除过。”
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压抑了太久太久、终于得以宣泄的颤抖:“你的每一篇报道,你的每一次影展,你走过的每一个地方……我都知道。我像个卑劣的窥视者,躲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默默地关注着你的一切。我甚至……在你因为那篇揭露跨国企业污染的报道遭到网络攻击时,动用过……一些不该动用的关系,去压下那些负面的声音。”
叶泊帆震惊地看着她,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酸又胀。她一直以为,当年分手后,程忆梧是彻底地、决绝地走出了她的生命。她从未想过,在那座冰冷的“冰山”之下,竟藏着这样汹涌而沉默的暗流。
“为什么……”叶泊帆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哽咽,“为什么当时要那样说?为什么要推开我?”
程忆梧闭上了眼睛,长睫在眼下投下脆弱的阴影,再睁开时,眼底是深可见底的疲惫和无奈:“因为……恐惧。”
“恐惧?”
“恐惧我的家庭带给你的压力和伤害,恐惧我选择的这条充满不确定性的道路会让你陷入危险,恐惧……我无法像你爱我那样,纯粹而勇敢地去爱。”程忆梧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深刻的自我剖析,“那时的我,太过年轻,也太过……愚蠢。我以为推开你,是对你的保护,是让你去拥有更安稳、更光明人生的最好方式。”
她看着叶泊帆,眼神里充满了迟来的懊悔和痛楚:“可我错了。大错特错。我不仅伤害了你,也囚禁了我自己。这七年,我活在自我构筑的牢笼里,直到……在扎达尔再次见到你。”
“看到你出现在指挥所,那一刻,我所有的理智和伪装都差点崩溃。我害怕,比任何时候都害怕。害怕你因为我的世界而受到伤害,害怕历史重演,害怕……再次失去你。”程忆梧的声音哽咽了,这是叶泊帆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她情绪失控的模样,“可我越是想推开你,命运却越是把我们紧紧绑在一起。在石林里,当你挡在我身前……当我看着你背着我,在荒漠里艰难前行……当我听到你在我耳边,哭着求我不要放弃……”
她的眼泪终于控制不住,无声地滑落,滴在雪白的被单上,洇开小小的湿痕。
“我才明白,我错得有多离谱。所谓的保护和远离,带来的只有更深的痛苦和遗憾。真正的守护,是并肩,是无论前方是什么,都紧紧抓住彼此的手,一起面对。”
她抬起泪眼,望向早已泪流满面的叶泊帆,眼神里是卸下所有重负后的清澈,和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虔诚的恳求:
“泊帆,对不起……为七年前那个愚蠢又残忍的决定,为这些年我的懦弱和逃避……对不起。”
“我知道,一句道歉太轻,无法弥补任何伤害。我也知道,现在的我,依旧身处漩涡,未来可能依旧充满风险……我没有资格要求什么。”
她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勇气,一字一句,清晰而郑重地问道:
“但是,如果……如果你还愿意……给我一个机会,让我用余下的所有时间,去弥补,去证明……你愿意吗?”
病房里陷入了彻底的寂静,只剩下彼此压抑的呼吸和心跳声。
叶泊帆看着眼前这个泪流满面、褪去了所有冰冷外壳、只剩下最真实脆弱的程忆梧。那些积压了七年的委屈、怨怼、不甘,在这一刻,仿佛被这些滚烫的泪水和迟来的告白冲刷、溶解。
她想起了石林里紧握的手,想起了濒死边缘那一声声“泊帆”的呼唤,想起了她醒来时,第一个寻找的就是自己的目光……
爱从未消失,它只是被冰封了七年。而如今,坚冰已碎,露出了其下依旧滚烫、甚至更加炽烈的内核。
叶泊帆没有立刻回答。她站起身,走到床边,在程忆梧带着泪光、充满不安和期盼的注视下,缓缓地、极其郑重地,俯下身,将一个轻柔而温暖的吻,印在了程忆梧的额头上。
如同一个封印,也像一个开启。
然后,她直起身,握住程忆梧微凉的手,贴在自己同样泪湿的脸颊上,看着她的眼睛,露出了一个带着泪水、却无比明亮和坚定的笑容。
“程忆梧,”她的声音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却异常清晰有力,“你听好了。”
“七年,确实很长,长到足以改变很多事情。”
“但它没有改变一件事——我爱你。”
“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一直会是。”
“所以,不是给不给你机会的问题。”
“而是——”
她收紧手指,与她十指相扣,目光灼灼,如同宣誓:
“这一次,我抓住你了,就再也不会放手。”
程忆梧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但这一次,不再是痛苦和懊悔,而是巨大的、几乎将她淹没的释然与幸福。她反手紧紧握住叶泊帆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彼此的指骨,仿佛要通过这紧密的相连,确认这一切不是梦境。
她看着叶泊帆,看着这个跨越了战火与生死、用最执拗的勇敢重新回到她生命中的女人,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终只化作一个带着泪意的、极其温柔而郑重的笑容,和一句轻如叹息,却重若生命的回应:
“好。”
一个字,尘埃落定。
七年的漂泊与等待,七年的误解与伤痛,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归处。
迟来的告白,穿透了时光的壁垒。
两颗历经磨难的心,终于彻底靠岸,找到了彼此永恒的港湾。
窗外,夜色正浓。
而病房内,温暖如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