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的营地,被一种刻意压制的紧迫感笼罩。发动机低沉的轰鸣,人员压低的交谈声,装备搬运时偶尔发出的金属碰撞,所有这些声音都像是蒙在一层厚厚的绒布之下,沉闷而压抑。
叶泊帆坐在即将出发的加固越野车后座,肩头的伤处被小心地用额外软垫固定,但每一次车辆的轻微晃动,依旧会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然而,身体上的疼痛,远不及心头那股不断蔓延的空茫与拉扯感来得强烈。
她透过车窗,目光死死锁在不远处那个穿着防弹背心、正与最后一批撤离负责人低声交谈的身影上。程忆梧的背影在熹微的晨光中显得格外挺拔,也格外……遥远。仿佛昨夜那个在她唇上留下滚烫印记、在她耳边以嘶哑声音说出“等我”的人,只是一个过于逼真的幻觉。
她们之间,隔着一片忙碌而紧张的人影,隔着即将分道扬镳的未知命运,也隔着七年光阴重塑出的、无法轻易逾越的身份与职责。
程忆梧似乎交代完了事项,转过身,目光精准地穿越纷杂的人群,落在这辆车上,落在叶泊帆的脸上。隔着车窗,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没有挥手,没有更多的言语。程忆梧只是静静地看了她几秒,那目光深沉,像是要将她的影像牢牢刻印在脑海深处。然后,她极其轻微地、几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
一个简单的动作,却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压得叶泊帆鼻腔发酸。
随即,程忆梧便不再看她,转身走向另一侧正在集结的小队,重新投入指挥工作。她的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又变回了那个冷静、高效、仿佛没有任何个人情感的程领事。
车队开始缓缓移动。
叶泊帆的心像是被一根无形的线猛地拉扯,随着车辆的启动,那线越绷越紧,带来清晰的钝痛。她几乎要将脸贴在冰冷的车窗上,贪婪地捕捉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身影,直到人影与营地的轮廓彻底模糊在扬起的尘土与渐亮的晨光之中。
路途,比想象中更加难熬。
车辆颠簸在崎岖不平的所谓“安全通道”上,窗外是满目疮痍的景象。被炸毁的村庄,焦黑的土地,废弃的检查站……战火的痕迹无处不在。同车的其他人,或面色凝重,或闭目眼神,或小声交谈,气氛沉闷。
叶泊帆却对窗外的一切有些视而不见。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程忆梧塞给她的那个黑色定位器,冰凉的金属外壳,似乎还残留着对方的一丝体温和紧握时的力度。
她回想起程忆梧昨夜那个吻。不像大学时带着青涩试探的轻柔,而是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掠夺的意味,混杂着泪水的咸涩和一种……仿佛要将彼此灵魂都烙印在一起的绝望与渴望。
那个吻,打破了她们之间最后那层摇摇欲坠的隔膜,也让她更加清晰地认识到,程忆梧冷漠外表下,藏着怎样一座汹涌的、随时可能喷发的火山。
而她,心甘情愿被其灼烧。
“叶记者,喝点水吧。”坐在副驾驶的护卫队员递过来一瓶水,打断了她的思绪。
叶泊帆回过神,道谢接过。肩伤让她动作有些笨拙。
“您的伤还好吗?”护卫队员是个面容尚存稚气的年轻小伙,语气带着关切。
“还好,谢谢。”叶泊帆勉强笑了笑。
“程领事特意交代过,要我们一定确保您的安全。”小伙子似乎想缓和气氛,又多说了两句,“她还是第一次这么……郑重其事地交代要保护一个人。”
叶泊帆的心像是被轻轻撞了一下。她握紧了水瓶,低声问:“她……经常这样吗?把自己留在最后,最危险的地方。”
小伙子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程领事她……总是这样。她说,把她的人一个不少地带回去,是她的责任。” 他顿了顿,补充道,“但这次,感觉她特别……紧绷。”
叶泊帆没有再问,只是将目光重新投向窗外。旷野的风卷起黄沙,拍打着车窗。程忆梧的“紧绷”,是因为阿米尔的威胁,还是因为……她?
与此同时,正在安排最后一批人员登车的程忆梧,动作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耳后,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叶泊帆指尖拂过时,那微凉而柔软的触感。昨夜那个吻的气息,如同鬼魅,总是在她精神稍有松懈的间隙,悄然萦绕上来,让她心跳失序。
她强迫自己收敛心神,将全副精力集中在眼前的撤离计划上。路线图的每一个细节,可能遇到的每一种突发情况,应对的每一种方案,都在她脑中飞速运转、推演。
然而,思维的底层,始终有一个声音在低语——她安全了吗?车队是否顺利?伤口会不会疼?
这种不受控制的牵挂,对她而言是陌生的,也是危险的。它像一根柔软的藤蔓,缠绕在她习惯于绝对理性的思维上,让她在执行冰冷决策时,总会分出一缕心神,去感知那远在未知路途上的悸动。
“程领事,所有人员已登车,可以出发了。”副手的声音将她从短暂的游离中拉回。
程忆梧深吸一口气,将脑海中那张写满担忧的面容用力压下,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
“出发。”
她的车队,将驶向另一个方向,一条更为隐秘,也注定更加坎坷的路。
叶泊帆所在的车队,在日落前,有惊无险地抵达了邻国的临时接收点。
高墙,铁丝网,飘扬的国旗,以及相对完备的医疗设施。这里代表着安全与秩序。伤员被迅速转移救治,疲惫不堪的人们脸上终于露出了劫后余生的庆幸。
叶泊帆被安排进了一个多人房间。躺在相对干净柔软的床铺上,肩头的疼痛在药物的作用下逐渐缓和,但心里的那个洞,却随着环境的安定而愈发清晰起来。
她拿出相机,翻看着里面为数不多的、关于程忆梧的影像——在指挥所里冷静下达指令的侧影,在医疗帐篷里疲惫沉睡的容颜,还有那张她偷偷拍下的、在阳光下专注工作的样子。
每一张照片,都像是一块拼图,拼凑出一个她既熟悉又陌生的程忆梧。一个更加复杂、更加强大,也承载了更多孤独与伤痛的程忆梧。
她打开定位器,小小的屏幕上,只有一个微弱的光点在遥远的地方闪烁,代表着她自己。而另一个,属于程忆梧的光点,此刻在何处?是否也亮着?是否……安全?
这种不确定的等待,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她闭上眼,耳边仿佛又响起了程忆梧那沙哑而坚定的声音。
“等我。”
只是两个字,却成了支撑她全部世界的支柱。
她知道,程忆梧的征程,才刚刚开始。而她的等待,也必须足够坚韧。
夜色渐深,临时接收点灯火通明,人声渐息。
叶泊帆在陌生的环境中,怀着满腔的牵挂,迟迟无法入睡。
而远在数百公里外,另一支车队正关闭车灯,在夜色的掩护下,如同幽灵般,沉默地驶向未知的黑暗。
分离的初悸,如同缓慢扩散的墨迹,在彼此的心头,染上了浓重而漫长的思念与忧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