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在程忆梧的眼前扭曲、旋转,最终坍缩成担架上叶泊帆肩头那一片不断洇开的、刺目的红。
她感觉自己被割裂成了两半。一半是那个在外交场合永远冷静自持、措辞严谨的程领事,正用着近乎机械的精准,下达着一条条指令:“封锁营地!彻查潜入路径!联络联合指挥部,请求最高级别医疗支援!” 声音冷硬,不带一丝波澜。
而另一半,则是一个灵魂被瞬间掏空、在无尽恐惧中下坠的女人。她的右手,那只刚刚毫不犹豫扣下扳机结束一条生命的手,此刻正死死按在叶泊帆的伤口上,粘稠温热的血液浸透了她的指缝,那温度烫得她心脏痉挛。叶泊帆苍白脸上那个虚弱却释然的笑容,像一把烧红的烙铁,深深烙在她的视网膜上,灼痛难当。
“泊帆……看着我,别睡……” 她跟着担架奔跑,声音是破碎的,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哀求和颤抖,一遍遍重复,像是在念诵唯一的救命咒语。眼泪不受控制地滚落,与汗水、血水混在一起,她也浑然不觉。
医护人员将叶泊帆迅速送入临时手术帐篷,帘子“唰”地一声在她面前落下,隔绝了她的视线,也像一道闸门,猛地截断了她强撑的最后一丝力气。
程忆梧僵立在帐篷外,沾满鲜血的右手无力地垂在身侧,指尖仍在不受控制地轻颤。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已是一片空茫的死寂。左臂的伤口因之前的剧烈动作彻底崩裂,鲜血顺着指尖滴落,在地面的尘土上晕开一小朵一小朵暗色的花,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所有的痛觉神经,仿佛都集中在了胸腔里那个位置,那里空了一个大洞,呼啸着灌满了名为“失去”的冷风。
“程领事!您的伤……” 副手处理完外围事宜,匆匆赶来,看到她这副失魂落魄、半身染血的模样,骇然失色。
程忆梧缓缓转过头,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他脸上,好几秒后才似乎辨认出他是谁。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砂纸磨过,发不出清晰的声音。
“她……” 最终,只挤出一个破碎的气音。
“最好的医生已经在里面了,叶记者会没事的!” 副手连忙保证,试图扶她,“您也必须立刻处理伤口!”
程忆梧猛地挥开他的手,力道之大,让副手踉跄了一下。她像是被触碰了逆鳞的困兽,眼神瞬间变得极其骇人,那里面翻滚着后怕、暴戾以及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
“我就在这里等。” 她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与此刻狼狈形象截然相反的绝对权威,“在她出来之前,我哪里也不去。”
她不再看任何人,转过身,面对着那扇紧闭的帘幕,像一尊瞬间风化的石雕,只剩下那道背影,挺直,却布满裂痕,仿佛轻轻一触,就会彻底碎裂。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淌。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凌迟。
营地的混乱逐渐平息,但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和硝烟味仍未散尽。人们经过这里,都会下意识地放轻脚步,担忧地看一眼那个如同定在手术帐篷外的身影。
没有人敢再去打扰她。
直到天际泛起鱼肚白,帐篷的帘子才再次被掀开。
穿着染血白大褂的医生走了出来,脸上带着浓重的疲惫。
几乎在帘子动的一瞬间,程忆梧就猛地转过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医生,想开口,却发现喉咙紧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用一个极度恐惧和祈求的眼神无声地询问。
医生看着她苍白的脸和依旧滴血的左手,叹了口气:“程领事,叶记者生命体征稳定下来了。匕首偏离了主要血管和神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但失血过多,伤口很深,需要绝对静养和后续抗感染治疗。”
程忆梧紧绷的身体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副手连忙在一旁扶住她。
“我……能进去看看她吗?” 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
医生点了点头:“麻药还没完全过去,别吵醒她。”
程忆梧几乎是踉跄着冲了进去。
帐篷内,消毒水的气味浓重。叶泊帆安静地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得几乎透明,呼吸微弱而均匀。她的右肩被厚厚的纱布包裹着,像一只被折断了翅膀的鸟。
程忆梧一步步走到床边,脚步虚浮。她缓缓蹲下身,目光贪婪地描摹着叶泊帆的睡颜,从她轻蹙的眉头,到紧闭的双眸,再到没有血色的唇瓣。
她伸出那只干净的左手,颤抖着,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拂开叶泊帆额前被汗水粘住的发丝。指尖触碰到她微凉的皮肤,那真实的触感,才让程忆梧一直悬在悬崖边的心,稍稍回落了一点点。
她还活着。她还在。
巨大的庆幸和后怕如同潮水般再次席卷而来,冲垮了她最后的心防。
她低下头,将额头轻轻抵在床沿,紧咬着下唇,压抑许久的呜咽终于冲破禁锢,从喉咙深处逸出。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无声的泪水汹涌而出,浸湿了粗糙的床单。
七年。她以为自己早已练就铁石心肠,可以冷静地面对一切别离与牺牲。
可直到匕首刺入叶泊帆身体的那一刻,直到鲜血染红她双手的那一刻,她才明白——有些东西,从未被时间磨灭,反而在岁月的沉淀中,发酵成了更浓烈、更无法割舍的执念。
叶泊帆是她理性世界唯一的例外,是她冰冷秩序里无法剔除的bug,是她……藏在冰川之下,滚烫的、唯一的软肋。
不知过了多久,程忆梧感觉到一只微凉的手,轻轻落在了她的头顶。
她猛地抬起头。
叶泊帆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静静地看着她,眼神还有些涣散和虚弱,却带着一种清晰的、温柔的疼惜。
“别哭……” 叶泊帆的声音很轻,气若游丝,却像一阵暖风,吹过程忆梧破碎的心湖,“我……没事了。”
程忆梧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她抓住叶泊帆的手,贴在自己泪湿的脸颊上,像是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对不起……” 程忆梧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对不起……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是我……”
叶泊帆轻轻摇了摇头,指尖费力地动了动,擦去她眼角的泪。
“是你……救了我。”她看着程忆梧通红的眼睛,看着这个从未如此脆弱、如此真实地在她面前崩溃的女人,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酸胀和满足。
她等了七年,等的或许不是一句道歉,也不是一句复合。
等的,只是这一刻——程忆梧终于肯为她卸下所有伪装,肯让她看见那冰层之下,同样会痛、会怕、会为她流泪的真实灵魂。
“程忆梧……” 叶泊帆看着她,目光坚定而温柔,一字一句,清晰地问道,
“现在,你还要把我……推开的你的世界吗?”
程忆梧怔住了。
她看着叶泊帆苍白却执拗的脸,看着她肩头为她挡下的伤痕,看着她眼中那不容错辨的、跨越了七年光阴依旧炽热如初的火焰。
所有筑起的壁垒,所有逃避的借口,所有自以为是的“为她好”,在生死面前,都显得如此可笑和不堪一击。
她紧紧握住叶泊帆的手,贴在心口,让那微凉的温度熨帖着自己狂跳不止、却终于找到归处的心脏。
然后,她俯下身,在晨曦透过帐篷缝隙洒落的微光中,将一个极其轻柔、却带着泪水的咸涩与誓言般郑重的吻,印在了叶泊帆的额头上。
答案,无声,却震耳欲聋。
冰川消融,星火重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