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营地便在一片压抑的骚动中苏醒。昨夜接收的伤员中,有两人伤势恶化,必须立即转移到数十公里外、设备相对完善的联合战地医院。
程忆梧的左臂伤口也出现了轻微红肿,需要专业的检查和用药。在副手的极力劝说下,她终于同意,与重伤员一同前往。
叶泊帆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拿起了相机。
“我跟你一起去。”她的理由无懈可击,“那里有更多需要被记录的瞬间。”
程忆梧看了她一眼,没有反对。此刻的她,脸色比昨夜更差,持续的疼痛和低烧消耗着她的精力,让她少了些平日的锐利,多了份沉默的隐忍。
前往战地医院的车队规模小了很多,只有两辆越野车和一辆救护车。路程虽短,却因路况和可能的零星交火而充满变数。
车内气氛凝重。程忆梧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但紧抿的唇线和偶尔因颠簸而蹙起的眉头,显示她并未真正入睡。叶泊帆坐在她身侧,相机放在膝上,目光却大多落在程忆梧身上,注意着她的每一点细微变化。
联合战地医院设在一个废弃学校的院子里,白色的帐篷上印着醒目的红十字,但周围垒起的沙包和持枪巡逻的维和士兵,提醒着人们这里并非绝对的安全区。
伤员被迅速送入急救帐篷。程忆梧则被一名护士引到相对安静的诊疗区进行伤口处理。
叶泊帆没有跟进去,她站在帐篷外,镜头对准了这里的一切——行色匆匆、满脸疲惫的医护人员;躺在担架上、血迹斑斑的伤者;角落里相拥哭泣的当地母女;还有那从不间断的、压抑的呻吟与呼唤。
这里浓缩了战争最**的悲剧。她的快门声变得沉重。
就在这时,她看到程忆梧从诊疗帐篷里走了出来。左臂的绷带已经换过,看起来整洁了许多,但她的脸色依旧苍白,手里还拿着护士给的口服消炎药和一小瓶水。
程忆梧走到一旁相对安静的角落,准备吃药。或许是失血和疲惫带来的虚弱,她拧瓶盖的手有些无力,试了几下竟没能拧开。
叶泊帆放下相机,快步走了过去,无声地伸出手。
程忆梧动作一顿,抬眼看她。
这一次,她没有拒绝。默然地將水和药瓶递了过去。
叶泊帆轻松拧开瓶盖,递还给她。看着她仰头将药片吞下,纤细的脖颈在晨曦中拉出脆弱的弧线。
“医生怎么说?”叶泊帆问。
“轻度感染,需要休息。”程忆梧言简意赅,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对她而言,“休息”几乎是奢侈品。
突然——
“咻——轰!”
一声尖锐的呼啸划破天空,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就在医院围墙外不远处响起!大地震颤,沙尘簌簌落下!
“炮击!找掩护!” 维和士兵的怒吼声瞬间响起!
医院内部瞬间大乱!医护人员大声呼喊着,拼命将移动病床往建筑内部推去!能行动的伤者惊慌失措地奔跑!
“小心!” 程忆梧的反应快得惊人,几乎在爆炸声响起的同一瞬间,她猛地伸出右手,一把将站在她身前的叶泊帆用力揽向自己,同时身体急转,将她死死护在怀里,用自己的后背对着爆炸声传来的方向!
两人一起撞向身后的墙壁,蜷缩在相对坚固的墙角。
叶泊帆的脸颊紧紧贴在程忆梧的颈窝,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单薄胸膛下传来的、失序而剧烈的心跳!咚咚咚……像擂鼓一样,敲打着她的耳膜。
程忆梧的手臂紧紧箍着她的腰和后背,力道之大,几乎让她喘不过气。那是一种纯粹的、不加思索的保护姿态,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力度。
硝烟味弥漫开来,夹杂着尘土的气息。
外面是持续的尖叫和混乱的奔跑声。
但在这一方狭小的墙角里,时间仿佛凝固了。叶泊帆能闻到程忆梧身上淡淡的血腥味、消毒水味,以及一种独属于她的、清冷又熟悉的气息。
她能感觉到程忆梧身体的微微颤抖,不知道是因为爆炸的冲击,还是因为用力过猛牵动了伤口,亦或是……别的什么。
这个拥抱,隔绝了外界的恐慌与危险,也击碎了两人之间那层刻意维持的冰壳。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外面的骚动渐渐平息,似乎只是单发的流弹,并未造成直接袭击。
程忆梧紧绷的身体才缓缓松懈下来,箍住叶泊帆的手臂,也一点点、极其缓慢地松开。
叶泊帆抬起头,对上程忆梧近在咫尺的目光。
那双向来冷静克制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未褪的惊悸、劫后余生的恍惚,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叶泊帆几乎不敢去辨认的情绪。她的呼吸还有些急促,温热的气息拂在叶泊帆脸上。
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自己同样慌乱失措的倒影。
程忆梧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向后退了一小步,拉开了距离。她别开脸,抬手有些不自然地整理了一下额前散落的碎发,试图找回惯有的冷静,但微红的耳根和依旧起伏的胸口,出卖了她。
“……没事吧?”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叶泊帆摇了摇头,心脏却还在为刚才那个拥抱、为程忆梧失控的心跳而狂跳不止。她看着程忆梧刻意回避的侧脸,看着她因为保护自己而可能再次崩裂的伤口处,纱布隐隐渗出的淡红。
一种强烈的、酸楚而柔软的情绪,毫无预兆地淹没了她。
“程忆梧……”她轻声唤道,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哽咽。
程忆梧身体一僵,缓缓回过头。
阳光下,尘埃在两人之间飞舞。
叶泊帆看着她,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最终只化作一句:
“你的心跳……好快。”
程忆梧的瞳孔微微收缩,像是心底最深的秘密被骤然揭开。她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一刻,所有的伪装、所有的界限、所有的七年光阴,仿佛都在这一句轻语中,土崩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