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布尔心中一沉,面上却不动声色,微微躬身道:“陛下所言,臣感激不尽。只是母亲年迈,臣恐难以久离草原。”
他声音低沉,少年心事从不遮掩,却也正因如此,歪打正着地撞进了帝王的心坎里。
李观权闻言,面色微微一沉,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沉默片刻,语气忽然缓和下来,带着几分感慨。
“她的故乡曾抛弃了她,她的孩子再回去的,未必就是她的故乡。远嫁是迎黛的第一重痛,倘若再将相依为命的孩儿从她身边剥夺,那便是命运的第二重痛。你制止得好啊,朕不会做这样的事,是朕欠缺考虑了。此等孝顺,朕为你动容。“李观权摆手示意起身:“朕本意是尽地主之谊,好好款待。汉王,尔等多住几日,此事确如梁疆王所言,当从长计议。入座吧。”
阿汉王闻言,连忙跪地叩首,语气恭敬:“臣遵旨。”
姜颂也暗暗长舒一口气,他差点以为皇帝老登要同时收了这对兄妹,年后让人家一个老头孤零零的回去。
众人举杯。朵兰纳正埋头大快朵颐,被哥哥轻轻一碰,这才慌忙举杯,一脸喜气地附和着,眼睛却瞟向了皇帝的餐桌。
那高不可攀的餐桌上,有大眼的金鱼,有绚烂的凤,有拼成的玉米,繁花葳蕤,虾蟹长有精巧的细肢长须,蝴蝶翩飞,鱼跃龙门,三瓣梅开满吉祥树,佛光照着莲花宝座,膳具堆成宝塔。可这些菜没一样是本真儿的,大多是拿各种各样的动物尸体配些碎菜精心搭配成的冷菜。朵兰纳并不感兴趣,自己的菜就很好——面前的主菜光装它的盘子就叠了三层朱红中空的温碗,朵兰纳样样喜欢,她每样尝一口,余下的尽数挑给班布尔,以至于转宴时,全然未觉席间少了两人。
在宫禁前,季风骑马,姜颂先随他一道回去。父亲要稍晚一会儿,他以为他们大人饭后总要告别几个来回才能动身。
他能想象的到,这会儿母亲和阿鹤母子大概正在小雪堂,文鸳掌着烛火,文衣裁着红纸玩,他们一边烤火一边说话,若非徐娘子怀有身孕,或许母亲会把来福放出来,在脚边跑来跑去。父亲会在团圆的时刻前回来。
王爷的话语如精琢玉器,表面温润,内藏玄机。姜颂听出弦外之音,却因不知过往,只能暗自揣摩,素来寡言的他,此刻更不能轻易开口。
就像关于自己的名字,他大脑空白,无从开口。
“为何不拜?”
他当然拜了。
方才入殿行礼之时,当身边的人如潮水般矮下去,姜颂此刻心中唯余茫然。身后的钟乐声单薄,耳边的心脏声狂飙,时间被无限拉长,但与帝王间的空间骤缩——。
身后衣带一道猛力将他跩趴下来,姜颂双膝着地,满目金属反光的地板,只听身边叩首的季风解围道:“启禀圣上,雪天路滑,姜世子虽不是步行前来,但被摔了一跤。”
额头触地的那一刻,满心荒谬与五味杂陈,刻骨铭心的屈辱反而后知后觉。他不信皇帝没看出来。
其实跪下也没什么,他就挺经常跪坐的。只是自己被踩在脚下的,待会儿会再被人捧起来,这令他不悦。
车厢密闭,颠簸摇晃。进宫一趟耗尽心力,大脑过载的余热令他昏沉,姜颂强忍眩晕反胃之感。半掩面时,窗帘轻颤,一只脚悄然探入。伴着冷冽的烟火气,季风灵巧滑入座中,反手关紧车窗,隔绝了寒风。
“还耿耿于怀呢?夜里这般凉,也不唤我进来。”
“是‘被’耿耿于怀了吧。”姜颂打完哈欠,语带慵懒。
“哦?你说陛下还是郡主?“
季风又补了一刀,姜颂扶额,本就不明朗的前路雪上加霜。
季风懒倚厢壁,目光如看自家幼弟:“虽是家宴,但不管你幼时在皇室如何娇纵,既已及冠,便是大人。御前失仪虽非大过,却不该是你这等聪明人所为。不必过虑。”
姜颂有口难言徒增压力,只道:“赏罚不过帝王一言。你又不是他。”
“不都‘从长计议’了吗?”季风反问,“你以为令尊说了半天是为了什么?”
“呵,和亲。”姜颂微微一笑,带着点淡淡的调侃:“公主点头的又不止我一个,要不你也陪嫁过去,路上有个照应?”
“再把太子一家带上。”季风哈哈大笑,稍整坐姿,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长期骨肉分离,势必会导致父子间情感疏远、互不了解。姜颂不懂,季风就一五一十说给姜颂听。
梁疆王虽是异姓王,但是也有实际封地的,那便是盛产棉花和绵羊的广袤的梁疆。
按理来说,梁疆王应当和樊家一样驻守封地内,不需要像普通官员一样常驻京城、每日上朝,封地的赋税收入大部分归其所有,每年只需向朝廷缴纳象征性的贡品,就像河州樊家,“听调不听宣”,长期不回朝,甚至截留封地税收,扩编军队。朝廷的诏令在他看来形同废纸,就是葡萄美酒送来的挺殷勤,不缺表面功夫。
但是从建朝起,皇帝下诏,以“念及亡兄之情”为由,册封了姜康为梁疆王,同时留他在白玉京住下。
奉诏则成瓮中之鳖,抗诏或坐实反叛之心。梁疆王太了解他的陛下了,随着梁疆境内王府的尘封,封地内的矿产、盐铁等资源都被闲置了下来。
接着没多久,年仅五岁的世子便被带走抚养。十余年的隐忍、愤怒、对儿子的思念与担忧,父子再见时的情感疏远、互不了解,都在这一刻爆发。他虽与长子亲缘浅薄,然而好不容易盼到长子归家的阖家团圆,怎肯轻易把他再交出去?
他交出土地,不仅是救儿子,也是一种解脱和认输,交出它,意味着梁疆王势力的彻底终结。因为用这块地的诱惑力是致命的,成功率远高于用其他普通的土地。
“土地...换儿子?”姜颂听得似懂非懂,皱眉消化,好似心里对这种事完全没概念。
“丘老德高望重,隐士一般的人物,你拜他门下十年,竟连这都看不出?真的假的?”
“......假的。”
季风只得扯扯姜颂身上的雪搂:“那里有一座比较有名城,叫雪城,夏天里最受欢迎的冰蚕丝就是那个地方产的。冰蚕丝触手生凉,虽不是皇家专供,但是极难得的,不比我泠北从矿石拔丝得来的又轻又暖的石锦便宜。若不是雪城归顺,市面上断没有如此足量的冰蚕丝。”
姜颂耐心听了,问季风道:
“你不是今天才到的。”
“我确实脚程快一点。”
“孤身入京,你是皇帝的人质......”
“我是自愿的,来了,就是圣上的臣子。“
季风当即捂住了这个小祖宗的嘴,幸好姜颂的语气很缓音量也小。他伸手拍拍自己肩膀,语气满是兄长的纵容:“若是乏了,不妨小憩。”又拍拍肩,坦率道:“来,不白取你家炭火。靠我身上,总比靠车厢舒服。”
姜颂堪堪起身,谁知车轮碾过石子,无减震的轴承将颠簸直传入厢内,姜颂一个趔趄便栽了过去。
这一撞,两人身体瞬间尴尬地僵住了。
鼻尖触抵一点干冷而硬挺的布料,接着一miu气息狡猾的充盈鼻底,暖融融的,自外衣下更深处的……
“不舒服。”姜颂闷闷地强调。他双手撑在身前,此刻正抵在季风胸膛借力起身,倒退回车厢角落,脸上带着不自在。头上沉重的冠冕架住脖颈,令他无法放松,若非顾及世子体面,早将那紧绷绷的东西拆了。
季风却不以为意,莫名好胜心燃起,语气带着哄孩子的意味:“不可能,没人能拒绝我。”
姜颂却如一只别扭的猫,紧贴车厢边缘,纹丝不动,甚至别过脸去。眼见他的手指越扣越紧袖口,季风见不得漂亮小孩强撑难受。若是自家弟妹,早让躺平了。他眼珠一转,干脆朝姜颂腿上一歪,语气无赖:“那我试了?”
季风并没有真躺下,而是等着姜颂推他走,顺势握住他手腕朝自己一带——姜颂人就过来了。
他不仅人过来了,而且有什么东西往自己手心一撞又一包,躲也躲不开,烧的姜颂心口躁动起来,浑身热流涌动。
季风有时候真的很欠揍,他握住姜颂的手好似轻而易举擒住一尾鱼,向左拿向右挥,仿佛来去自由。
“你干什么?”姜颂压眉道。
“比一局,来?“
两人手腕对手腕在车厢里较劲起来。
”就这就这?“季风笑得像个得逞的大小孩,而姜颂虽然冷着脸,但一轮不到就气笑了。车厢里的气氛,既温暖又微妙,仿佛一场无声的默契,胜负很重要,也没那么重要。
晚宴散场后,雍莽又陪皇帝到偏殿歇了会儿,他看着那张地图,不禁赞叹,恭贺皇帝从那老狐狸手里拿了最后一块法理之地。
“今晚他携世子前来,这地的所属就已经归陛下决定了。”
“离不开爱卿筹谋划策啊。徐公公。”皇帝一哂,交代了和自己最亲近小徐子将雍莽亲自送出宫。
走出大殿,雍莽便将一样东西送给小徐子:“劳公公相送,年下了,不知贵妃在宫里可好?”
小徐子长得喜庆,见国之重臣竟能如此放下身价同自己说话,自然是礼节方面更不输他。
“诶呦,雍亲姻伯父,您可折煞小的了。小的一定待会儿就送过去。”
“实在有劳公公了。”雍莽令交付给小徐子一袋东西,展开一看,大抵是一些贴补用的银子。
“瞅瞅您这是说的哪里的话。咱们圣上敬重贵妃,那是宫里宫外都有目共睹的,陛下待娘娘的好,从倏宁公主身上就可窥见一斑呐。陛下仁德,立先妻为后,十几年来,后宫里的贵妃就娘娘一个。实在恩爱有加,羡煞旁人。只是听闻娘娘近来实在思念娘家,大人准备着。“
雍莽面色像过山车一般,听到最后,只听到了长女思念家里,竟一时没反应过来。
难道是要恩准雍贵妃回府探亲?这可是天家莫大的荣耀!
雍莽大喜过望,小徐子也喜笑颜开,连连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