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耶尔闻言,心脏几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循着皇帝的目光望去。只见那座描金屏风后,一道高挑纤细、略显僵硬的人影,在众人惊愕的目光聚焦下,慢慢地、极其不情愿地“具象”出来。
就连姜颂也好奇地望了过去。
朵兰纳硬着头皮,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感觉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她努力维持着镇定,蹑手蹑脚地走到殿中空地。双手下意识地紧紧交握在胸前,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那笑容带着草原儿女的纯真,却也混杂着被当场抓包的窘迫与紧张。深吸一口气,她按照族中觐见最尊贵首领的古老礼仪,庄重地行了一个抱胸礼,微微躬身。
抬起头,她用略显生涩、但努力咬字清晰的中原官话说道:
“天子陛下在上,朵兰纳……向您致以草原上最高的敬意。” 少女清脆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回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一炷香前.
亲和殿另一侧的偏殿内,烛火摇曳,映照出两道年轻的身影,一对异族装扮的兄妹正静候召见。两人都有着浅淡的发色,妹妹的长发如银河流泻,泛着冷冽的光泽;哥哥的短发则如秋日麦穗,透着暖意。朵兰纳双手托腮坐在桌旁,她五官英气,双眸如鹰隼般锐利,肤色是草原儿女特有的深蜜色,身着宝蓝色的蒙古袍,头戴镶嵌绿松石与红玛瑙的银头冠,整个人如同一只蓄势待发的猎鹰。班布尔则站在一旁,年纪稍长,五官温润如玉,肤色净透如瓷,身着白色圆领袍,领口翻彩,绣有部族图腾,颇有汉家贵公子的风范。他脸上戴着一副四分之一脸的银丝面具,镜架般的线条勾勒出几分神秘与疏离。
朵兰纳竖起耳朵,听着远处传来的乐声,用本族语埋怨道:“乐声已经响了好一会儿了,天朝的国君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宣我们上殿?”
班布尔扶着额头,同样用本族语轻声劝阻:“这里可不是随意胡闹的地方,朵兰纳,快下来。”
“你说阿达是不是喝醉了,把我们忘得一干二净?”朵兰纳蹦下桌,拍了拍裙摆,语气中带着几分不耐与古灵精怪,“哥,我饿了,你去问问他们有没有点心吃吧。”
班布尔习惯了自己拿取,等他两胳膊伸开托了八盘东西回来,偏殿空无一人,他心凉了一半。
......
殿内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位突然现身的异族公主身上。
朵兰纳抬起头,清澈的目光带着草原儿女的坦率,竟毫不避讳地与高高在上的皇帝对视。布耶尔心头大骇,立刻站起身,宽厚的手掌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轻轻按在女儿的后脑勺上,迫使她与自己一同深深伏下身去。恳切道:“陛下恕罪,朵兰纳只是好奇中原的乐舞,一时忘形,擅自上殿,还望陛下海涵。”
明王妃道:“公主既然来了,汗王何不携她一同入席?倒显得我们怠慢......嘶。”
一时死寂。
朵兰纳被父亲按着,只能看到眼前光洁的地板。朵兰纳抬起头来,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竟站着一位与她年纪相仿的中原少女!两人抬头,像照镜子般面面相觑。那少女年纪与她相仿,身着流光溢彩的宫装,披帛如云霞般轻垂身侧,眉眼灵动,透着一股被娇宠惯了的俏皮。
朵兰纳忍不住:“咦?”
“公主!”李观权略带诧异的低沉声音响起,他微微探身向前,语气中交织着无奈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你又出来干什么?”
被点名的四公主李攸宁垂首而立,并不看父皇,只是双手无意识地绞着身前的披帛,来回晃荡。不知是妆容太过精致,还是此刻气血上涌,她双颊红得如同熟透的苹果,声音闷闷地传来:“回父皇……不是父皇叫‘旁听的公主’出来的吗?笺儿……这不就出来了嘛。” 她顿了顿,语气忽然带上点孩子气的崇拜,“父皇真是无所不能!笺儿就来旁听这一次,藏得那么好,都被父皇发现了!……父皇好厉害啊!” 她试图用撒娇蒙混过关。
太子李载璋见状,眉头紧锁,心中既自责没管好妹妹,又对她这顽劣行径感到无奈。他低声提醒,语气严肃:“四妹!知错认错,莫要顾左右而言他,更不可在陛下问话时妄图蒙混!”
“才……才没有蒙混!”李攸宁嘟起嘴,像是忽然找到了底气,声音也拔高了些,带着点理直气壮,“是皇祖母派我来的!皇祖母说今日有远客,让笺儿也来长长见识!” 她搬出了太后这尊大佛。
“四妹!”李载璋声音严厉了几分,显然不满她拿太后当挡箭牌。
“好了好了,太子莫要责怪。”明王妃李观烛适时开口,摊了摊手,脸上带着哭笑不得的神情,“我们这小丫头虽然年纪小不懂事,但胜在天天在皇兄眼前打转,最是知道皇兄的孝顺!这都把太后娘娘搬出来了,皇兄还怎么舍得问责呀?” 她话锋一转,又笑着捧了太子一句,“太子殿下也是一直以父皇为榜样,严于律己,对底下的小辈是严厉了些,可对长辈呀,那是最最尊敬守礼、一丝不苟的了。对吧,太子?”
李载璋被长辈这么一说,倒有些不好意思,朝明王妃作了一揖:“姑姑谬赞了。”
这时,一直沉默的雍莽忽然动了。这也是他的外孙女,自女儿入宫,父女便没见过一面,此刻见到酷似女儿年少时的李攸宁,雍莽只觉得喉头梗塞。他一改先前在季长翡之事上的阴沉严肃,对着李攸宁微微躬身,语气恭敬异常,却难掩其中深藏的关切:“臣雍莽,请公主殿下盛安。”
李攸宁听到声音,这才注意到雍莽,声音虽轻,却大方回应:“国姥爷免礼。今早笺儿去向母妃请安,母妃还特意提到您呢,说您为国事操劳,让笺儿见了您要代她问好。”
雍莽心头一热,连忙低头,声音微哑:“臣……谢娘娘挂怀。” 他忍不住,又追问了一句,声音压得更低,“娘娘她……近日凤体可还安泰?”
“当然好呀!”李攸宁眨了眨明亮的大眼睛,正要开口细说,却被御座上一个不容置疑的声音打断:
“罢了。”李观权挥了挥手,语气平淡却带着终结的意味,“公主们都先入座吧。”
李攸宁眼神滴溜溜一转,瞬间瞥向席间的姑姑李观烛。只见李观烛正笑盈盈地朝她招手,示意她快到自己身边来。李攸宁如蒙大赦,方才在父皇和太子哥哥面前的拘谨瞬间烟消云散,像只终于挣脱束缚的雀鸟,蹦蹦跳跳地就朝姑姑跑了过去。经过太子身边时,还不忘偷偷回头,朝他做了个俏皮的鬼脸,眼角眉梢尽是得意。
李观烛笑着揽过扑进怀里的侄女,轻轻抚摸她柔软的发顶,凑近她耳边低声笑道:“笺儿今日好香啊。巴巴地跑来这屏风后头‘旁听’,莫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偷偷看谁啊?” 她意有所指地扫了一眼对面席间。
李攸宁的脸“唰”一下又红透了,像被戳中心事,急忙低头嘟囔:“姑姑胡说!哪……哪有……人家只是好奇嘛!” 她嘴上否认,目光忍不住悄悄飘向对面席间。除了端坐的太子大哥,紧挨着梁疆王坐着的那个俊逸身影,想必就是姜公页了吧?李攸宁满眼憧憬地偷偷望了好几眼。不知为何,又忽然觉得似乎……也就那样?她故作矜持地把小脑袋高高扬起偏向一边,仿佛毫不在意,可那乌溜溜的眼珠子,却像被无形的线牵着,悄默默地在那个方向转来转去。
“阿嚏。”姜颂莫名其妙打了个喷嚏。
皇帝决定从天真的小郡主朵兰纳入手,试探她父亲阿汉王进贡的真实意图。他微笑着问道:“郡主,除了部族的金印,你父亲是否还有其他请求?”
朵兰纳清澈的眼眸一亮,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她侧首看向父亲布耶尔,布耶尔此刻的神情却异常复杂——不再是单纯的惶恐,而是一种混合着无奈、忧虑,甚至一丝作为父亲被触及核心利益的沉凝。他并未如之前般立刻告罪,只是沉默地注视着女儿,那眼神仿佛在说:孩子,你想好了吗?
这无声的注视,反而给了朵兰纳一份来自父亲的支撑感。她深吸一口气,声音清脆如初春融化的溪流,坦率直言:“回禀天子陛下,确实还有一事。朵兰纳……朵兰纳希望能在这繁华富庶的中原之地,寻得一位称心如意的郎君!”
“哦?”李观权眉梢微挑,手肘撑在御案上,身体微微前倾,眼中兴味更浓。他已许久未曾遇到如此心口如一的妙人。“朕记得,你阿达的部落,遵循的是‘入夫制’?”他刻意点明部落习俗,目光在朵兰纳和布耶尔之间流转,“那么,小郡主想寻一位怎样的夫婿,随你一同归返草原呢?”
朵兰纳毫无扭捏,明眸皓齿,带着对美好未来的憧憬:“如我兄长那般温文尔雅、学识渊博便好!”她的话语充满赤诚,“阿达常说,唯有在这礼仪之邦、文华鼎盛的中原,方能寻得真正的翩翩君子!”
她这份不染尘埃的坦率,连李观权也不禁莞尔,目光带着一丝探究看向布耶尔。这一次,布耶尔没有再慌乱地告罪。他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带着草原首领的沉稳气度,对着皇帝拱了拱手,语气不再卑微,而是带着一种身为父亲和部落之主的郑重:
“陛下,”布耶尔的声音低沉而清晰,目光坦然迎向皇帝,“朵兰纳心性纯真,所言确是她的心愿。草原儿女,率性而为,让陛下见笑了。不过,”他话锋微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维护,“婚姻大事,关乎两族之谊,亦关乎小女终身。我阿汗部虽为藩属,但女儿的幸福,亦是臣这做父亲的心头所系。”
李观权眼中精光一闪,对布耶尔这份不卑不亢的转变颇感意外,也更有兴味。他朗声一笑,姿态雍容:“汗王爱女之心,拳拳可鉴。既是小郡主心愿,又是两族美事,何乐而不为?”他袖袍一展,示意朵兰纳看向右侧席间,“正巧,朕这席间,便有几位青年才俊。小郡主不妨看看,可有……合你心意的良人?”
姜颂抬头,正对上一双清澈含笑的眼神,顿时心中一紧,冷汗悄然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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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阿汉的使臣出发前,发生在绿茵茵的草场的故事。
欧珀一样的水源边,兄妹俩在赶着白云团的羊群,晴朗的高天之上雄鹰滑翔而过,两条小狗追着地面的影子摇着尾巴跑来跑去。
“只要嫁入中原,阿汗部族就能得到更多的庇护和赏赐。到时候,就不用再担心战乱和饥荒了。”
“中原的皇子们个个英俊潇洒,才华横溢,若是能嫁给他们,岂不是一件美事?”
“......哥你说话啊!”
“你说贡女吗?但是中原的宫廷,远没有这么简单。”
“我说和亲!你懂什么?”
“我就是半个中原的皇子。”
“嫁给哥这样懂得心疼人还爱干净的男人不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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朵兰纳的目光在席间流转,仿佛愈发坚定的走向的是她梦寐以求的未来。她毫不犹豫地抬手一指姜颂,脆生生道:“这位君子,朵兰纳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