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冬天,八方同来就会回笼一道时令珍品——雪中红。
面前这盘即是。方才一位残妆将歇的女使送来的,声如黄莺,以袖蔽面,踩着碎步,含羞而来,又款款而去,不知所踪。
姜颂瞅着镶金边白瓷碟上托着的这一小块白暖暖的东西,正朝上敲一面红章,四周撒些果干坚果,淋了糖浆。
雪泥,雪泥......总不能真是外头的雪压的吧?
恰巧一阵细微的凉意渗透竹卷帘,冲散地龙的闷热,一片片晶莹雪花散落桌边,旋即融化成点点水珠,还有一些吹到了雪豆腐上。
挑取一些,姜颂品味了舌尖上的滋味,觉得还不错,于是又取了更多。想咽下去时脖子一哽,刚刚入口的雪豆腐仿佛黏土一般,完美地填满了整个口腔。
再试一次?
......他老实了。
昨夜他俩悄悄回去,没有惊动任何人,因此只能宿在一个床厢凑合。姜颂小心翼翼的架势令季长翡百思不得其解,他看着姜颂亲自揪出两床被子铺在床边,没见到一个用人,于是自己将一个低矮的凉榻搬来。当晚床厢里两人一帐之隔,床上床下,天蒙蒙亮,晨光熹微,一人小心地被来福踩醒了,另一人装作睡不醒的醒了,所以能一早乘车过来,因祸得福,赶上据说是今年第一份的雪豆腐。
但没赶上凤柔。她不在八方同来。
周围的人们各司其职,店里的伙计手脚麻利的收拾空旷的桌椅,高处廊桥上的女侍在清扫昨夜的冰。
店守卫回忆说,这小姑娘在大厅里一夜没睡,问了衙门的路线,比他俩更早的跑去报官了。
济贫院的人在偏门小巷里来回忙碌。季风则在身后和店伙计打听。八方堂的一楼高出地面半米,姜颂只需稍稍倾身,就能将外面的景象尽收眼底。
有个小个子抱膝蜷缩在墙根的阴影里,目光呆滞地盯着眼前的雪,纹丝不动。脏旧的布裙堆在雪堆里,蓝布袄上缝着凤柔同样的白条护领,露出的半张小脸还透着白皙的粉红。
季风听见身后的姜颂嗯一声,就朝那个方向的门口走去。
“嗯?”
在姜颂手向那个人伸去前,季风及时赶来,一把圈住他将他翻了个面,不由分说地往八方堂里推。
"不是她。"季风声音发紧,明显在回避什么。
姜颂尚未回神。身后传来板车吱呀的刹车声。他下意识侧头,除了季风身上冷硬的皮革的纹路外,什么都看不见。叮叮当当,只能听见叮当的金属碰撞声,布料在雪地上拖曳的窸窣,以及重物被搬动的闷响。背后正发生的这一幕正同步在姜颂脑海中展现。
那张泛着病态红晕的小脸突然在姜颂眼前闪回。他这才惊觉忽略了细节——那人脸颊旁的发丝紧贴皮肤,结着幽蓝的冰霜裂纹。
昨夜拼尽全力让身体吃上一口热饭的人,今天就变成了冷冰冰的尸体......?
“!”季长翡明显感觉到怀里的人僵了一下。回到八方堂后,窗外只剩阴冷的雪景。但姜颂的眼神却严肃而低落盯着侧边桌角,他托着腮发呆,这是季风第一次在姜颂空白的眉眼间见到费解的郁闷,以及隐隐的震怒。
“在八方堂过夜的话不可能冻成那个样子。一会儿饭菜上来了好好吃饭。说不定一会儿报了官自己就回来了呢?"
季风把他安顿在座位上,自己若无其事地牵马,趁着现在大街上没什么人,方便他跑马查探。恰逢一群休晚班的官爷来吃饭。
‘大年下都是忙着清理旧账升官发财,谁有功夫再去理会一个老头子。“
“是啊,非但一文钱没有,还一问三不知,这让人怎么结案?”
“查到最后说不定是家里没活路才想个法子把小孩扔了,这样的事又不是没见过。”
“你说有些人也真是的,小孩穿的破破烂烂的,还不如送去给老爷们当小老婆。”
“可惜呀,被老爷子一拐打没了。”
“各位官爷,可是发生什么了?”季风问。对方摆手:“一个小姑娘跟我们打听她爷爷。可是我们可是守城的,一路过来除了济贫院的人,根本没见过有谁出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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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颂起身告辞前这么问了一句:”被送出城的人是在义冢吧?“
“你别去,那里不太平。”
季风起身欲寻他,却又坐下来,手指在桌面哒哒哒。桌上,那碟被他挖了一勺、略显狼藉的“雪豆腐”静静放着,像一枚令人心烦的印记。
最终,风雪割着脸,季长翡眯着眼,在乱葬岗的坟丘间无声穿行。这里原先是前皇陵,传说有人往地下带了什么不得了的宝贝,慢慢地就变成了闹鬼的重灾区,附近甚至延生出绕开官府的市场,神出鬼没。时间一久,人们不信了那种说辞,就抛弃了这里,这里就成了乱坟岗,旁边一座空庙就变成了义冢。
更有传闻说,那里生出了妖邪,专门将死人开膛破肚。因而再贫困的人家到了年下,哪怕是借钱也要让过世的亲人先入土为安。
贵人不踏荒地。
这位小公子不知道什么脑回路,竟私自来到这等荒无人烟的地界,佛家有言所谓善护念,是因为人见到的一切都会在心灵上留下划痕,再仁慧慈悲的心肠都会走入深渊,所以才主张不见悲苦。尤其是动不动就能掀起腥风血雨的权贵子弟,今日上午,季风所作所为正是出于此番考虑,显然小公子不领情。
他直觉这个小公子或许很有自己的头脑,但是对于世间见的太少,心理承受能力不见得比自己强。
季风凝了凝神,脑海里却复现昨晚在姜颂宅院窗外见到的那一幕,一道瘦长鬼影。睡前他感觉那个方向有什么动静,就发现了那道不知什么时候在窗外伫立的东西,趴的极近正向屋里窥视,可能正看着自己,把窗纸压得密不透风,和旁边那些纯粹的暗完全不同。季风确信他跟姜颂刚进去的时候外面是什么都没有的。
但是现在好歹是白天,是人看的见,是鬼也是它理亏。季风握紧了腰后的刀。
他跟踪姜颂已经小半个时辰——此刻望着姜颂独自走向黑黢黢的义冢正堂,季长翡闪身隐到块龟裂的墓碑后。
雪花扑簌簌砸在青石表面,季风模糊的视野里突然多出道鬼魅般的影子,它仿佛从自己的想象中瞬间显形,将手伸向了姜颂——
妖邪?!
季长翡浑身血液瞬间冻结。
靴底炸开雪浪的瞬间,他听到自己骨骼爆出的脆响。可终究迟了半步——姜颂已被黑影环住,两人纠缠的身影投在室内石壁上。当姜颂的身体一软倒入黑影怀中的下一秒,短刃出鞘,季长翡的刀尖直指黑影咽喉。
黑影——现在能看清了,是个年轻男子,白净的面容藏在斗篷阴影里——缓缓抬头。
他的眼神让季长翡想起的某种古老的被供奉的高高的物件:神秘森幽,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
“他怎么了?”季长翡的刀依旧纹丝不动,甚至余光瞥了眼义冢里面的尸体状况,于是更加严峻以待了。
“是你啊,昨夜来山庄过夜的人。也一宿没睡吗?”对方不怎么意外,心平气和道:“夫人交代过,养病在外,公子在小生的管教之下。”
“我都看见你把他弄晕了,凭什么相信你?你叫醒他让他当面跟我说。”
“一夜没睡的病人被叫起来会发生什么小生可担不起风险。阁下又是以什么身份来干涉公子的事情的?接近公子又有什么目的?”
“那你要带他去哪?”
“小生救死扶伤。”黑影的声音像冰碴子刮过石板,“阁下若想他活的久些,就请让开。”
“我跟你去。”
“请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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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天暗地。
姜颂躺在床上不知过了多久,长时间的平躺令他头晕目眩直犯恶心。总有人守在离他一丈远的地方。于是他让他们都出去。
他无处可去,只能躺在这。像一具没有思考能力的容器,目之所及不过是床帐里面,满屏丁铃当啷的玉石药袋,侧过头去,室内透光的剪影重重叠叠,混沌的乱梦。
闭眼再睁眼,一成不变的是顶上的承尘。
“世子今日可好些?”
一个声响叫住了他的游魂,就像最初黑暗的盖子被打开那日,于是他回头观望。
门口有些动静,先是低声扬起一声急切的问询,后面话直接抛话给他了,大声满怀期待。
“照萤?我的萤儿今日可好些了?”
于是他面朝里装睡,门随即被推开,那人走向他,后面跟着一串串轻轻的脚步声,衣料悉悉索索的向他涌来,最前面的人在床边落了座,后面的人纷纷安静下来。
他有些紧张,尽管她经常来看望自己的孩子。
床帘被撩开,珠玉声叮当作响,外来的气流味搅动账内温暖的药味,随即一双微凉的手指触碰上他的侧脸,指甲很长但边缘圆润,她温柔的触抚,袖口宽幅的衣料垂到他身上来,外头的寒意和若有若无的香味,但更多的是烟熏火燎,是寺庙里那种无尽缭绕、铺天盖地的香火气。
“照萤,照萤?”陶知意叫帐子里的人,“醒一醒啦,娘知道你醒了,你看娘一眼?“
”......娘一天不见就想你。唉。”她哽咽之后叹了口气问外面,话里略有疲惫,语气从低落陡然升高,又到失落,拇指不甘心的在病榻上的年轻人的脸颊上摩挲,轻抚的温度他却感同身受。
之前的记忆,暂时都是空白,苏醒的一瞬间,一个流浪的灵魂从虚无深处死而复生,前生今世,一线之隔,窥探不见,搜寻不到。
“庸医!骗子!次次来,怎竟能次次如此落空!还我的小萤儿来!......照萤,我的照萤,娘再也耗不起了,你要走也让娘走你前面啊!”
她扑上来摇他抓他,埋在他身上嚎啕大哭,滚烫的泪溅到他身上,恍然昏厥。一众女侍惊呼,慌张围上来。
“夫人,夫人!您累了,休息吧?晚些再来?晚些过来兴许殿下就醒来了。”有人说。
“世子倘听见您哭也伤心。这些月来都不见您长合眼,今儿又起的早奔波。夫人,夫人!”
她不肯,兀自垂泪。他可以充耳不闻。
他眼皮稍稍抬起一丝丝微光,但见混沌中钗摇凋蔽,朱红凄婉,千手百手伸来将她拖拉拽开。一时间分不清此为梦境还是虚幻,亦或是真实发生着的现实......他想他感受到了悲伤。
他冷漠的闭上眼。
某天。床边忽感一阵威压,来者不说废话,从床帏缝隙间直接把他被子里的手够出去,冰凉的指尖按住脉搏,如同几片雪花落上来。
屋内香炉青烟缭绕,黑红的炭火烧的哔啵作响,他探出床帘外给大夫号脉的的手不经意颤了颤。
“殿下,"那人边号脉边冷漠道,"若再违医嘱,小生就难办了。"
...威胁?话音刚落,指尖爆开刺痛!
一声闷响,他本能抽回胳膊,本能防御却失控的撞上床板,长久的躺平可吃不消骤然起身,血液极速上涌到头部,两眼一摸黑,晕眩感铺天盖地而来。
“久卧不宜骤然坐起。”
姜照萤缓缓倒下,婢女们蜂拥而上,七手八脚伺候,纱帘外的大夫起身腾空儿,背过身去慢条斯理擦拭银针。
那是个一身黑色素服的青年,一团黑雾,腰间溅血,然而发漆如墨,眼神清明,仙气荡然,是常在山野行走之人独有的气质。腰边挂一小把什么植物的红珠子,没看清,妖冶鲜艳,跟他指尖的血滴子一般。
“区区风寒,不过如此。”大夫如是说。
之后几天,他不得不起身。
待到日落,帐子里光线变得晦暗,灰白的光从窗透进来,这方寸空间颇有之前未开天辟地的混沌感。有次他在床边坐了很久,一开始腿脚不听使唤,后来扶着床框终于吃力的站起来,双脚踩实地面,胜利的高度晃的人眼晕。他披头散发,连滚带爬,虚弱的身体像台破败机器,憔悴不堪,单是走到镜台前就几乎耗费了所有的力气,躬身撑着身体,虚了一身冷汗,恐怖的心率在喘息中飙升。
黄铜镜的倒影里,一个苍白的年轻人缓缓抬起头,正盯着他:
“——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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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心悸中惊醒,满目阴冷而空灵的卧房寻不到一人,白帐悬垂。
房里有个死人,来福躲在熄灭的黑火盆后,压低头正盯着他,身子炸毛卯起,一动不动。
“来福!来福!”直到他示好似的小声唤它,来福才放下戒备,拖着一小条尾巴一扭一扭蛄蛹到床边......
姜颂薅它后领拖上床,摸到温热的一团毛茸茸,才小声哭诉。
“房里有个死人…呜呜呜。”
“…但我在死人身上。”
前期的姜颂偏清澈和被动,后面会好很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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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B-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