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树坳的炊烟总带着股焦糊味,像被什么东西压着,飘不高就散了。赵家的悲事,就是在这样灰蒙蒙的日子里,压得整个坳子都喘不过气——赵家老三的媳妇,怀着九个月的身孕,终究没能熬过那场凶险的难产,大人孩子,一并去了。
下葬那天,天阴得能拧出水来。按照老辈传下的规矩,黑漆棺材的前头,稳稳当当摆了一盏厚重的铜质油灯。灯身磨得发亮,刻着模糊的缠枝莲纹样,是赵家老奶奶压箱底的物件。灯里添的是新榨的菜籽油,金黄透亮,冒着股青涩的香;灯芯是粗棉线搓成的,扎实地立在灯油里,点燃后,火苗不大,却稳稳当当,像一枚小小的太阳,映得棺木上的“寿”字忽明忽暗。
“这是引魂灯,也叫指路灯。”赵家老奶奶拄着拐杖,枯瘦的手指指着那盏灯,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难产的妇人,怨气最重,魂魄困在阴阳交界,舍不得走,也不甘心走,就想找个替身,才能安心投胎。这灯,就是探她心思的——火苗直直往上烧,便是她认了命,要去轮回了;可若是无风自动,朝哪个方向歪,就是她看上了那个方向的人,要勾来当替身。”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的人,最后落在那些同样怀着身孕的妇人身上,眼神里满是凝重:“多半是勾身怀六甲的,或是命格软、压不住邪祟的。”
这话像一块冰,投进了在场每个人的心里。众人看着那盏铜灯,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自己的呼吸,会惊扰了棺木里那位带着怨气的亡魂。
赵家媳妇的坟,葬在村外的乱葬岗边缘,背靠一座光秃秃的土坡,面朝东南方——那是小河村的方向。下葬后第三天,按照规矩,赵家老三和几个族里人,提着祭品去坟前看灯。刚走到坟前,几个人的脚步就顿住了,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那盏铜灯还燃着,只是灯芯早已不是笔直的模样。烧了一半的棉线,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硬生生朝着东南方向弯了下去,形成一个清晰的弧度,火苗也顺着灯芯的方向倾斜,明明四周没有一丝风,那火苗却固执地歪着,仿佛在死死盯着某个地方。
“坏了……”赵家老三腿一软,差点跌坐在坟前。跟来的族叔也是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她……她指向小河村了。”
消息像长了翅膀,不到半天就传到了小河村。这个依山傍水的小村子,瞬间被恐慌笼罩。村里有三个怀了孕的妇人,最年长的李二嫂,已经怀了五个多月,肚子都显怀了。消息传来的那天,李二嫂当即就吓得瘫坐在地上,家里人赶紧把门窗都关严了,连窗帘都拉得密不透风,仿佛这样就能挡住那来自坟墓的、无形的勾引。
其他两家怀了孕的,也都紧闭门户,白天不敢出门,晚上更是不敢点灯,整个村子死气沉沉的,连狗吠声都少了许多。
赵家不敢怠慢,知道这事拖不得,一旦真的勾走了人,那就是两条人命的孽债。当天下午,赵家老奶奶就领着人,准备了满满一篮子白米,又备了香烛、纸钱和一碗清水。天一擦黑,赵家的几个男丁,就提着篮子,沉默地朝着小河村的方向走去。
他们不敢进村,只在小河村的村口停下。夜色渐浓,田野里的蛙鸣虫叫都停了,只有风穿过庄稼地,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有人在暗处走动。赵家的族老,是个头发胡子都白了的老人,他接过篮子,从里面抓出一把白米,朝着坟的方向拜了三拜,然后拖着苍凉而拖沓的调子,开始喊魂:
“回来哦——三娘——回来哦——”
“莫害人,安心去——”
喊一声,就往地上撒一把米。米粒落在泥土里,在朦胧的月色下,泛着细碎的微光。那喊魂声,不高,却穿透力极强,在寂静的田野里飘荡,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悲戚,听得村里那些躲在门缝后偷看的人,脊背一阵阵发凉。
“撒米送你走,莫回头——”
“回来哦——三娘——”
赵家的男人们,沿着小河村的田埂,一路撒,一路走,族老的喊魂声就一路跟着。黑暗中,只能看到几个模糊的人影,和不断落下的米粒,那场景,说不出的诡异,又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敬畏。
这样的日子,一连过了七天。每天夜里,小河村的人都能听到那从村外传来的、断断续续的喊魂声,和沙沙的撒米声。起初,大家还吓得睡不着觉,到后来,竟也习惯了,只是心里的恐慌,丝毫没有减少。
到了第七天晚上,赵家老三再次带着人去坟前看灯。这一次,几个人悬着的心,终于稍稍放下了——那盏铜灯里的灯芯,不知何时,已经缓缓地、不情不愿地直立了起来,火苗恢复了平稳的燃烧,安安静静的,再也没有一丝歪斜。
“总算……总算送走了。”赵家老三长舒了一口气,腿都有些发软。
消息传到小河村,村里的人也都松了口气。紧闭的门窗,渐渐打开了,怀了孕的妇人们,也敢在白天出来走动了。大家都说,是赵家的诚意感动了那位亡魂,她终究是放下了怨气,去投胎了。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这仅仅是一场噩梦的开始。
就在灯芯归正后的第九天,天刚蒙蒙亮,小河村东头就传来了一阵凄厉的哭喊。是李二嫂家的声音。
村里人赶紧跑过去看,只见李二嫂的房门大开着,地上淌着一滩刺目的鲜血,染红了门口的青石板。李二嫂躺在床上,脸色惨白如纸,气息微弱,已经晕死过去了。她的男人抱着她,哭得撕心裂肺:“娃……娃没了……五个多月的娃,就这么没了……”
村里的接生婆忙前忙后,好不容易才把李二嫂从鬼门关拉了回来。等她悠悠转醒,眼神却直勾勾的,像是丢了魂,死死地盯着空无一物的墙角,嘴里喃喃自语,反复说着同一句话:
“那天晚上……我听见有人在我窗外撒东西,沙沙的,还有女人在哭……呜呜咽咽的,听得人心头发慌……我忍不住起来看,就看到一个穿着蓝布衫子的女人,站在我院子里,头发湿漉漉的,脸上看不清模样……她朝我招手,一直招手……她肚子那里,也是湿的,还在往下滴水……”
蓝布衫子!
在场的人心里都是一惊。赵家媳妇下葬时,穿的正是一身蓝布寿衣!
而李二嫂流产的日子,恰好是赵家停止撒米喊魂后的第二天。
村里的老人私下里聚在一起,面色凝重地议论着。“怕是……怕是赵家的撒米喊魂,终究是没能把她完全送走。”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头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极低,“她怨气太重,又认准了小河村,撒米喊魂虽让灯芯归正了,却没能断了她的念想。她还是勾到了替身,只不过,或许是因为那七天的仪式起了点作用,没能勾走大人的命,只勾走了那个未出世的孩子。”
这话一出,众人都沉默了。是啊,一个未出世的孩子,命格最软,最容易被邪祟缠上。
自那以后,小河村的人,再听到“引魂灯”这三个字,就浑身发颤。往后村里再遇到类似“点灯勾魂”的事,撒米喊魂的仪式便做得更加郑重,不仅要撒七天米,还要请真正懂行的法师来做法,念咒、画符、烧纸,一套流程下来,才能稍稍安心。
而那盏赵家的铜质油灯,也成了这一带人心中既敬畏又恐惧的物件。有人说,那灯芯的歪斜,是亡魂的怨念在指引;也有人说,那不过是活人内心的恐惧,借着一盏灯,放大了罢了。
只是,没人敢去深究——当灯芯再次无风自动,朝着某个方向弯下时,那背后,究竟是阴阳两隔的怨念,还是某种更阴暗、更无法言说的存在,正借着这古老的仪式,悄然潜伏在夜色里,不动声色地,勾走那些本就脆弱的魂魄。
就像李二嫂家窗外,那沙沙的撒米声,到底是赵家男丁的脚步声,还是亡魂不甘的徘徊?那盏铜灯里的火苗,到底是引魂的光,还是勾魂的索?没人说得清,也没人敢去想。只知道,每当夜色降临,那盏灯的影子,总会在某些人的梦里,弯成一个诡异的弧度,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