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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生恨

作者:脉脉相通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自那日后,但凡听得卫字,或是风闻有卫公子在场的诗会茶宴,林晚的眉头便会先于意识轻轻一蹙。


    那日在墨韵斋买回的画,被她用一层素白绫子细细裹了,塞在画篓最底下,再不肯取出看一眼。


    那日宴会不过半月,林二夫人便递来一张制作精良的花笺,说是承恩公府赏菊宴的请柬。


    “听闻卫家那孩子近日作了幅《秋声赋》,颇得琼书院的卫老先生赏识,想来今日宴上,少不了要被人请教了。”


    林晚伸出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随即若无其事地接过花笺,目光落在窗棂外,那一株将败未败的秋海棠上。


    “侄女今日觉得身子有些懒懒的,怕是吹不了风,这宴席,侄女便不去了,婶娘带着妹妹去吧。”


    林夫人疑惑地看她:“方才不还好好的?”


    “许是昨夜贪看杂书,睡得晚了些。”


    她垂下眼睫,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请柬边缘,将那硬挺的纸角揉得有些发软。


    可是即便是林晚如此避嫌,也有避无可避的时候。


    比如,与几位手帕交约好,去城外香积寺赏银杏时。


    马车行至半途,其中一位小姐掀帘便笑了。


    “方才路过停云楼,瞧见卫家的马车了,看来今日卫公子也在那边会文呢。”


    车厢内顿时响起一阵细微的骚动和低笑。


    林晚原本倚着车壁,闻言,身子不着痕迹地坐直了些,慢吞吞地挪到车厢最里侧。


    林晚侧过头,唇角那点自然的弧度拉平了,抿成一条细细的,向下弯着的线。


    真正避无可避,是在长公主府的暖阁雅集上。


    她正与一位堂妹的林昕低声说着绣样,等他回过神来时,那抹熟悉的青衫身影由远及近,正与人谈笑着擦着她身侧而过。


    几乎是瞬间,她背脊微不可察地绷紧了。


    原本闲适搭在膝上的手悄然收回袖中,指尖捏住了袖口的一小片布料。


    那青衫步履从容,自她身旁经过时,带起一缕淡淡的松墨冷香。


    林晚感觉自己的肩胛骨都僵住了,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直到那气息彻底远去,才几不可闻地舒出一口气,捏着袖口的指节微微松开,留下几道细小的褶皱。


    她端起面前微凉的茶盏,凑到唇边,借氤氲的水汽掩去眼底,那一闪而过的恼怒和难堪。


    她的堂妹林昕轻轻拉了拉林晚的衣袖,下巴微抬,指向临窗那处围着长案的人群,声音里带着雀跃。


    “堂姐,你瞧,张姐姐她们正品评新得的米氏云山图呢。”


    她见林晚目光扫过去,却没什么反应,又凑近些,歪着头看她。


    “你平日不是最喜这些笔墨山水?怎的不过去瞧瞧?我听说那画上的皴法极特别,云雾渲染得跟活了似的。”


    林晚的视线掠过那案前的几位小姐,她们正低声交谈,手指时而虚点画作,神情专注。


    她唇瓣微动,却没应声,只是将目光移开,落在了自己裙摆的绣纹上。


    堂妹林昕见她兴致不高,也不气馁,转而挽住她的手臂,轻轻晃了晃,语气更加软糯。


    “好啦好啦,不去看画也罢。那你随我来,”


    她说着,便半拉半引地带着林晚朝水榭另一侧走去,那边传来小姑娘们清脆的嬉笑声。


    那里设着个青玉壶,几位小姐正轮流执矢投掷,不时响起清脆的撞击声。


    “堂姐你看,”堂妹林昕声音里带着雀跃。


    “她们在玩垂丸呢。你平日不是最喜这些雅戏?那青玉壶瞧着就讨喜。”


    见林晚只是淡淡瞥了一眼,堂妹林昕凑近些,挽住她的手臂轻轻晃了晃。


    “别在这儿发怔了。我记得前月在永安侯府,你三投皆中贯耳,可是赢走了那支赤金簪子的。”


    她说着便引着林晚往那边走,声音放软:“就当陪我去玩玩好不好?我总投不准,你教教我。”


    两人绕过一丛枯瘦的竹林,前方暖阁半开的支摘窗内,隐隐传来几个女子的说笑声,其中一道娇脆的嗓音尤为耳熟,正是李侍郎家的千金。


    她本欲转身避开,却冷不丁听见了自己的名字,脚步生生钉在原地。


    “……那日我不过替卫公子抱屈,说他那般神仙人物,竟被些不懂画的人妄加评议。”


    李小姐的声音带着刻意压低的得意,“你们猜卫公子怎么说?”


    窗外,林晚的手指无声地蜷紧,冰冷的指尖陷入掌心。


    暖阁内一阵细微的催促声。


    李小姐轻笑一声,模仿着一种清冷的语调。


    “卫公子只淡淡道:‘沈小姐?于画道一途,确是欠缺些天分,执着有余,灵性不足。至于为人’


    “他当时摇了摇头,未曾说下去,但那神色,分明是不愿多提,颇有几分惋惜?”


    她顿了顿,声音里添了更多刻薄:“想来也是,那般当众失仪,纠缠不清,哪个清流公子看得上?卫公子涵养好,未当面给她难堪,已是极客气了。只怕心里,早不知如何厌烦了。”


    “噗嗤——”几声压抑的轻笑响起。


    “堂姐,你别听她的,你是个怎么样的人,我还不清楚吗。定是她恶语伤人,我去与他理论理论。”


    她猛地转身,就要往那暖阁里冲,裙裾带起一阵疾风。


    比他的脚步更快的是林晚的手,“张姐姐,不用了。便是去说也没有什么作用的,我又不能拉着她,去那位白公子面前当面对质,自然只能是由着她说什么便是什么,要是去说了,反而显得我见不得人。”


    话虽这么说,林晚的指尖却已经掐出的早已麻木,胸口像被一块巨大的冰坨狠狠砸中,又冷又痛,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她脑海中瞬间闪过水榭边他冰冷的眼神,疏离的姿态,还有自己那试图维持的最后一点尊严,如今看来,都成了他和李小姐茶余饭后的笑料!


    之前那些朦胧的委屈,此刻如同被投入烈火的干柴,轰地一声燃成冲天怒焰!


    那火焰烧得她眼眶发涩,烧得她浑身颤抖。


    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腥甜,才勉强抑制住冲进去质问的冲动。


    堂妹林昕被林晚死死拉住,急得眼圈都红了,她扭过头,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哽咽。


    “她们凭什么这样胡说,明明是她李小姐先挑的事,倒把你说得如此不堪!那卫、卫公子更是可恨,装什么清高!就算……就算我说不过她们,撕破脸皮,也好过在这里听着她们这般糟践你!”


    她说着,用力想挣脱林晚的手,身子因气愤而微微发颤。


    “堂姐,你放开我!我忍不了!大不了……大不了我扑上去撕了她的嘴!总不能任由她们把这盆脏水扣在你头上,还觉得咱们好欺负!”


    她的声音越说越急,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仿佛真要不管不顾地冲进去。


    林晚没有松开手,反而就着拉住堂妹林昕手腕的力道,猛地向前一步,伸出双臂,紧紧环住了堂妹林昕因愤怒而微微颤抖的身子。


    她的脸颊深深埋进堂妹林昕的颈窝,鼻尖萦绕着对方衣领上淡淡的茉莉熏香。


    堂妹林昕能清晰地感觉到,林晚箍住她的手臂收得极紧,紧得几乎让她有些喘不过气,那力道里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依赖。


    “别去……”林晚的声音闷闷地从她颈侧传来,带着极力压抑后破碎的气音,湿热的呼吸拂过肌肤,“吵起来,会给家里丢人的。”


    她终于明白,他与那些嘲笑她的人,根本就是一丘之貉!


    他甚至比他们更可恨!


    他凭什么?凭什么在品评她的画作之后,还要与旁人肆意践踏她的人品?


    深深的恨意如同藤蔓,带着尖锐的刺,紧紧缠绕上她的心脏。


    她恨他那副清高自许的模样,恨他轻描淡写就否定了她所有的努力,更恨他与她最厌恶的人一起,在背后将她贬得一文不值。


    从此,卫公子于她,必是生死敌人!


    堂妹林昕僵住了,她能感觉到林晚单薄的身躯在自己怀里细微地、无法控制地颤栗。


    那强忍着,不肯落下的泪意,似乎透过相贴的肌肤,灼烫了她的心口。


    堂妹林昕满腔的怒火,在这无声的哀戚与依赖中,渐渐被一种酸楚的心疼取代,她终于缓缓抬起手,轻轻回抱住了林晚微微发抖的脊背。


    如此又过了一个月,萃珍阁的春拍现场,人头攒动,空气里弥漫着檀香与一种无声的较量。


    林晚坐在靠前的位置,百无聊赖地翻着手中的拍品图录,直到那幅前朝大儒陈栎的《秋山问道图》摹本被郑重请出。


    她坐直了身子,这幅画她志在必得。


    然而,当拍卖师刚报出底价,一个清冷而熟悉的声音便从斜后方响起:“一千两。”


    是白云生。


    林晚握着号牌的手指一紧,没有犹豫,朗声道:“一千一百两。”


    “一千三百两。”白云生的声音紧随其后,平稳得不带一丝波澜。


    “一千五百两!”林晚立刻加价,下巴微扬。


    价格在两人一来一往的竞价中迅速攀升,很快便超出了这幅摹本应有的价值。


    场内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这两位年轻权贵之间逡巡,空气中充满了看客的兴奋与好奇。


    当白云生报出两千八百两时,林晚侧过头,目光穿过人群,精准地捕捉到那双沉静的眸子。


    她看到他端坐着,面色如常,但紧抿的唇线泄露了一丝志在必得的决心。


    一股混合着旧怨与新恨的恶意,猛地攫住了她。


    她忽然弯起唇角,露出一抹明艳却带着挑衅的笑容,不再紧跟着加价,而是等拍卖师询问第二次时,才慢悠悠地举起号牌,声音清脆,带着一丝刻意的慵懒:


    “三千两。”


    这个价格让场内响起一片低低的抽气声。白云生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看向她的目光里带上了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


    “三千一百两。”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稳,但语速似乎快了一丝。


    “三千五百两。”林晚几乎是立刻接上,这次她甚至没有看白云生,只是把玩着手中的号牌,仿佛这巨额的银钱不过是个数字。


    白云生搁在膝上的手微微握成了拳。他沉默了片刻,拍卖师开始重复价格。


    就在锤子即将落下的前一刻,他终是再次出声,声音比之前低沉了几分:“三千六百两。”


    这几乎是他的底线了。


    林晚等的就是这一刻。


    她忽然轻笑出声,那笑声在寂静的大厅里格外清晰。


    她转过身,正面迎着白云生骤然变得锐利的目光,用一种在场所有人都能听清,带着惋惜又隐含讥讽的语调说道:


    “卫公子果然家底丰厚,小妹自愧不如。只是,用近乎真迹的价钱买一幅摹本,卫公子这份爱画之心,当真令人叹为观止。”


    她故意拖长了尾音,随即优雅地放下号牌,对拍卖师嫣然一笑,“我放弃了。”


    “砰!”拍卖槌落下,成交。


    白云生以三千六百两的天价,拿下了那幅画。


    但他脸上没有半分喜悦,面色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清晰地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带着各种意味的目光。


    惊讶、同情、甚至是看笑话的揶揄。


    他白云生何曾受过如此戏弄,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一个女子用这种方式,逼得几乎下不了台。


    他站起身,没有去看那幅刚刚拍得的画,目光如冰刃般直直射向正准备离开的林晚。


    林晚感受到他的视线,回眸一笑,那笑容明媚张扬,像淬了毒的玫瑰。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颔首,随即转身,裙裾摇曳,在一片复杂的目光中翩然离去。


    从这一刻起,白云生与林晚在拍卖会上为争画结下深怨,卫公子被沈小姐故意抬价,险些当众难堪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瞬间传遍了整个京城。


    不过月余,京城勋贵圈子里无人不晓。


    沈将军家那位性情泼辣的千金,与卫太傅家那位清傲矜贵的公子,是结了死仇,互相厌憎到了极点。


    两人但凡出现在同一场合,必定气氛凝滞,火花四溅,成了京城冬日里最引人注目的一对冤家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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