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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结怨

作者:脉脉相通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林晚又一次伸手执起,她面前那只越窑青瓷执壶,微倾壶身,那浅琥珀色的液体便汩汩注入她手边的白玉杯中,漾开圈圈涟漪。


    这梅子酿的果酒,入口并不辛辣,反而是清甜甘洌,带着梅子独特的微酸,滑过舌尖,轻易就抚平了喉间的燥意。


    咽下后,齿颊间还萦绕着一股若有似无的花果香气,缠缠绵绵,勾着人再饮一杯。


    起初,她还只是小口啜饮,感受那丝冰凉甜意压下方才因李小姐话语而生的烦闷。可那甜味太过熨帖,酒意又潜藏得极深,待到她察觉头晕目眩时,白玉杯已空了数次。


    指尖抚上微烫的脸颊,眼前烛光似乎也柔和了许多,晕开一团团温暖的光晕,连屏风那端模糊的人语声,听在耳中也变得隔了一层纱似的,不甚真切。


    她只觉得那梅子酿的滋味实在太好,一杯下去,心口那点憋闷仿佛就被冲淡一分。


    于是,那执壶的次数便愈发频繁起来,直至丫鬟低声提醒,她才恍然发觉,自己持杯的手已有些虚软,连带着看向这满室华彩的目光,都蒙上了一层摇晃的,醺然的醉意。


    彩蝶见她眼神涣散,双颊酡红,忙上前轻轻搀住她的胳膊,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焦急。


    “小姐,您不能再喝了,再喝下去,被夫人看到就麻烦了。要不奴婢扶您去廊下透透气?换件衣裳,别被夫人发现了。”


    林晚只觉得浑身软绵绵的,大半重量都倚在了彩蝶身上,由着她半扶半抱地引着,踉跄着步出喧闹的宴厅。


    夜风迎面拂来,带着池畔草木的湿润气息,稍稍驱散了周遭的闷热,却吹不散她脑中那团越缠越紧的混沌。


    廊下悬着的灯笼光晕昏黄,在她迷离的醉眼里化开,成了一个个摇曳的光圈。


    青石板路在脚下似乎也变得绵软起伏,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绣鞋几次险些踩到自己的裙裾。


    彩蝶吃力地搀扶着她,转向通往水榭的更僻静处,想寻个地方让她坐下歇息。


    就在水榭转角,月光与灯影交织的朦胧处,另一道身影也正倚着朱漆廊柱。


    那人微微仰着头,闭着眼,似乎也在借着夜风驱散酒意。


    月华流水般倾泻在他青色的衣袍上,勾勒出清瘦挺拔的轮廓,侧脸线条在明暗交错间,熟悉得让林晚混沌的思绪骤然一刺。


    彩蝶脚步一顿,显然也认出了那人,正要低声请示是否绕行。


    可林晚却像是被钉在了原地。


    她怔怔地望着那身影,方才宴席间被强压下去的种种情绪。


    李小姐的讥讽,自身的委屈,还有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因他而起的烦躁与不甘,此刻在酒精的蒸腾下,猛地翻涌上来,汇聚成一股不管不顾的冲动。


    她甚至没等彩蝶反应过来,便猛地挣脱了搀扶,脚步虚浮却又异常坚决地,朝着那抹青色身影跌撞过去。


    带着一身甜醺的酒气,几乎要撞进倚着朱漆廊柱白云生怀里。


    白云生倏然睁眼,侧身避开,眉头蹙起,眼底是尚未散尽的酒意和清晰的疏离。


    她却不管,借着那股蛮劲,伸手便攥住了他青衫的袖口,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仰起醉意朦胧的脸,吃吃地笑,吐息温热地拂过他下颌。


    “白公子,你、你评评理……”她另一只手竟胡乱地比划起来,“都说我的画、匠气,你的画、有灵性,灵性在哪儿?我们的差距到底在哪儿?我明明也很努力的画了,怎么就比不上你,我差哪儿了?”


    她的指尖大胆地、虚虚地描摹过他紧抿的唇线,带着酒后的滚烫和不管不顾。


    白公子身体一僵,猛地拂开她的手,后退半步,拉开距离,眸中的酒意似乎被这番唐突驱散,沉淀下一种冷冽的清明。


    他目光落在她因醉意而潮红,写满不甘与委屈的脸上,沉默一瞬,才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像碎冰敲在玉盘上。


    “林小姐,你的画,”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最终却选择了最锋利的那种。


    “形似而神散,拘泥笔墨技法,却无半分自身感悟。至于人品……”


    他视线扫过她方才触碰过他的手指,语气更淡。


    “酒后失仪,举止轻狂,仅凭道听途说便妄加评判。于画,流于表面。于人,失之浅薄。如此作派,与市井泼妇无异。"


    “我......”林晚被他毫不留情的指责,气得涨红了脸。


    她张嘴,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胸腔里堵得慌。


    “你......”她抬眸怒瞪他,眼眶渐渐泛红,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似乎随时都会掉下来。


    那被李小姐嘲讽技艺不精的难堪,那刻苦练习却不得其法的委屈,还有此刻被羞辱的愤恨,瞬间将醉意浇得七零八落。


    林晚脸颊上的热度急速褪去,变得一片煞白。


    原来在他眼里,她不仅画技拙劣,连人品都如此不堪。肤浅愚蠢,波妇,这就是他眼中的自己。


    方才那点因他容貌才华而起的模糊欣赏,此刻彻底碎裂,化作尖锐的碎片,反噬般扎进心里。


    一股强烈的痛恨和厌恶猛地窜起,让她几乎想要立刻逃离这个地方,逃离这个将她毫不留情面贬得一无是处的人。


    她猛地后退一步,像是要避开什么瘟疫,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红晕,却倔强地死死咬着唇,不让那点水汽凝结。


    再也不看那青衫身影一眼,她转身,几乎是踉跄着、带着一身狼狈和怨恨,朝着与来时相反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跑去。


    书房里,午后的日光透过茜纱窗,懒懒地照在紫檀木大画案上。


    一方石砚里新研的墨汁乌黑清亮,散发着松烟特有的苦香。


    几张摊开的宣纸上,已勾勒出嶙峋山石的轮廓,笔触看得出是用了心的。


    林晚执着笔,笔尖悬在纸上良久,却迟迟未能落下。


    目光虽盯着画纸,神思却不知飘向了何处。那日水榭边,卫公子冷冽的声音,疏离的眼神,还有那肤浅,拘泥技法的评价,总在不经意间窜入脑海,搅得她心绪不宁。


    她强迫自己凝神,手腕运力,笔锋顺着山石的脉络皴擦下去。


    可画着画着,那墨色在她眼里仿佛变了味道,怎么看都觉得呆板滞涩,毫无生气可言。


    她越看越觉得,这画里每一笔都印证着那人刻薄的评价。


    一股无名火蓦地窜起,灼得她胸口发烫。她猛地将手中的羊毫笔往砚台上一掼。


    笔杆撞击砚台,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溅起数点浓黑的墨汁,滴落在她月白的袖口上,迅速晕开成难看的污迹。


    可她仿佛看不见,只是死死盯着画纸上那半幅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的山水。


    她伸出手,一把将那张宣纸抓了起来,指尖用力,薄薄的纸张发出不堪重负的刺啦声,被她胡乱地揉成一团,狠狠地攥在手心。


    那团皱巴巴的纸被她猛地掷向墙角,软绵绵地弹了一下,落在地上。


    林晚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瞪着墙角那团皱缩的废纸,仿佛要将它烧穿。


    画案上摊开的新宣纸白得刺眼,就像是在无声地嘲笑着她的徒劳。


    “小姐,”彩蝶轻手轻脚地收拾着狼藉的笔砚,声音放得又轻又软。


    “奴婢听说,城东墨韵斋前儿个新到了一批仿古的画作,据说是从琼山书院里流出来的,里头有好几幅秋山萧寺图,笔意荒寒,正合您近来想练的意境呢。”


    彩蝶悄悄观察着她的神色,继续小心翼翼道:“整日闷在屋里也费神,不如……就去瞧瞧?便是不买,散散心也是好的。外头日头正好,风里都带着桃花香呢。”


    林晚抿着唇,目光仍黏在那些让她气闷的画具上,半晌没动。


    丫鬟见状,上前轻轻扶住她的手臂,语调带上了几分哄劝。


    “我的好小姐,您就跟奴婢去一趟吧。权当是陪奴婢出去走走,好不好?那批画抢手得很,去晚了,只怕好的都叫人挑走了。”


    林晚终于垂下眼睫,任由丫鬟扶着站起身,声音有些闷:“那就去看看。”


    彩蝶脸上立刻露出喜色,忙不迭地去取了那件月白绣缠枝梅的披风来,仔细为她系好。


    主仆二人出了府门,马车辘辘而行,穿过熙攘的街市。


    微凉的春风卷入车帘,带着隐约的清香,轻轻拂过林晚依旧紧绷的侧脸。


    她望着窗外流动的景象,紧蹙的眉宇,终是稍稍舒展了几分。


    店铺里光线微暗,空气中浮着陈年宣纸和干涸墨锭混合的气味。


    她心不在焉地掠过几幅常见的花鸟小品,目光漫无目的地在挂满四壁的卷轴间游移。


    忽然,角落里一幅不甚起眼的山水条屏,像无形中伸出一只手,轻轻牵住了她的视线。


    那画描绘的是雨后初霁的山涧。


    墨色氤氲,层次极好,远山笼罩在湿漉漉的雾气里,近处的溪石却用极为劲瘦的笔法勾勒,带着一股未经雕琢的野逸之气。


    尤其是那水口的处理,湍急的水流仿佛能听见声响,与她平日临摹的那些讲究程式,章法严整的画作截然不同。


    她不由自主地走近,指尖虚虚拂过画面。那淋漓的水痕,那枯笔擦出的山石肌理,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直直撞入心扉。


    等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已对着这幅画伫立了许久,连掌柜何时悄声来到身旁都未察觉。


    “小姐好眼力,”掌柜笑眯眯地低语,“这是前几日刚收来的,虽无名款,但笔墨着实不凡,颇有……”


    她几乎是鬼使神差地打断了掌柜的话:“包起来。”


    直到捧着那卷用素纸细心包裹好的画轴走出店门,被街市上喧闹的人声和刺眼的阳光一激,她才猛地清醒过来。


    低头看着怀中这卷突然多出来的物事,方才画面上那熟悉的气韵,那份她曾在诗会上惊鸿一瞥,又在水榭边被其主人无情奚落过的清冷与孤峭,瞬间明晰起来。


    除了他,还能有谁?


    一股混杂着羞耻、恼怒和极度不甘的情绪猛地冲上头顶。


    她像是被烫到一般,几乎要立刻转身回去退掉这画。


    可指尖触及温凉的纸卷,那山涧的湿意与溪石的冷硬仿佛透过层层包裹,再次萦绕上来。


    她恨恨地跺了跺脚,纤指收紧,几乎要将画轴捏碎。怎么就……偏偏是他的画!


    最终,他也没有转身回去退掉这幅画,只是回去后又像是故意和自己对抗,转身就把那幅画丢在角落里吃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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