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西跨院的暖阁里,银丝炭炉燃得正温,炉上煨着的莲子羹冒着细白热气,氤氲了半面窗纱。
凤姐斜倚在铺着青缎软垫的贵妃榻上,手里捏着枚蜜蜡佛珠,目光却落在奶妈怀里的贾砚身上。小家伙穿着件月白绫袄,小脑袋靠在奶妈肩头,睫毛长长的,呼吸匀净,偶尔咂一下嘴,像是在做什么香甜的梦。平儿站在一旁,正细细叠着贾砚换下的小衣裳,指尖拂过衣料上绣的缠枝莲纹,动作轻得怕碰坏了什么。
“奶妈,仔细些,别让风着了。”凤姐的声音软乎乎的,带着刚醒未散的慵懒,“昨儿太医说,砚儿这几日脾胃刚好些,可不能再着凉。”
奶妈连忙应着“是”,往炭炉边又挪了挪,将贾砚裹得更紧些。
平儿叠完衣裳,走到榻边,端起温在炉边的茶盏:“奶奶,喝口茶润润喉。二爷一早去了织锦坊,说晌午前就回来,还特意吩咐小厨房炖了您爱吃的冰糖炖雪梨。”
凤姐接过茶盏,指尖触到温热的瓷壁,心里也暖融融的。这日子虽不如从前那般烈火烹油,却胜在安稳——织锦坊的海外订单源源不断,马考的洋行也渐渐上了轨道,砚儿康健,贾琏又事事妥帖。
窗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林之孝媳妇略显慌乱的呼喊:“二奶奶!二奶奶!前厅出事了!”
凤姐手里的茶盏晃了晃,茶水溅出几滴在锦榻上。她猛地坐直身子,佛珠从指间滑落:“慌什么?慢慢说!”
“二老爷这会儿正在荣庆堂坐着,脸色难看得很,让赶紧请二爷回来!”林之孝媳妇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赖大说,京城里都传开了,说是………说朝堂上出事了!御史台的言老爷联名,弹劾咱们府里两件事——一是已故的秦氏奶奶丧礼逾制,用了王侯的仪仗;二是……是大老爷当年勾结贾雨村贪赃枉法!说是这弹章要是准了,咱们府里怕是要大祸临头!”
“什么?”凤姐的脸色瞬间白了,声音都发颤。
凤姐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了,连呼吸都变得困难。秦可卿的丧礼……她也知道当年排场确实大,可谁能想到,事隔这么久,竟会被翻出来当作罪证?还有贾赦,那个扶不起的,果然还是栽在了贾雨村的旧事上!
“平儿,”凤姐强压下心头的慌乱,声音带着几分沙哑,“你赶紧让人去织锦坊找二爷,让他立刻回来,就说……就说家里有急事,片刻也耽搁不得!”
“哎!”平儿应声就往外跑,脚步快得几乎踉跄。
凤姐又看向奶妈,语气尽量平稳:“你把砚儿抱回里间,仔细看着,别让他受了惊。”
奶妈抱着贾砚,连忙退进里间,轻轻带上了门。
不多时,院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贾琏的身影出现在雾中,身上还带着织锦坊的丝线气息。他快步走进暖阁,看到凤姐苍白的脸色,心里一紧:“凤儿,回来的路上,平儿跟我说了一下。不必担心太多。既来之,则安之。”
凤姐迎上去,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心冰凉,“琏儿,言官弹劾咱们府了,这次非同小可。等下我派个信得过的自家人,日夜加急,前去问问我家叔叔有什么口信。”
贾琏轻轻拍拍凤姐儿的手,眼神却异常坚定:“走,先去荣庆堂看看二叔怎么说。”
他扶着凤姐,刚走出暖阁,就见贾政的贴身小厮匆匆跑来:“二爷,二奶奶,二老爷让您二位赶紧去荣庆堂,说……说锦衣卫的人已经到府门口了!”
“锦衣卫?”贾琏的心脏猛地一沉。
他知道,锦衣卫出马,意味着事情已经不是简单的弹劾,而是皇上动了真怒,要亲自查办了。他深吸一口气,对凤姐道:“凤儿,你先回房等着,我去荣庆堂看看。记住,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有我在。”
贾琏转身快步向荣庆堂走去,脚步虽快,却异常沉稳。他知道,一场关乎贾家生死存亡的风暴,已经正式来临。他不能慌,不能乱。
第二节
荣庆堂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贾政坐在上首的椅子上,脸色铁青,双手背在身后,不停地踱步,嘴里还念念有词:“造孽啊!都是造孽!贾雨村那个奸贼,早就该料到他会连累咱们!还有可卿的丧礼,当年我就说过排场太大,可都,过去这么久了……可谁能想到,竟会被言官抓住把柄,翻旧账!”
邢夫人坐在一旁,哭得眼睛通红,手里攥着帕子,不停地抹泪:“老爷,这可怎么办啊?锦衣卫的人就在门口,要是……要是抓了老爷,咱们贾家可就彻底完了!”
王夫人也坐在一旁,脸色苍白,双手合十,嘴里默念着阿弥陀佛,祈求佛祖保佑。
贾琏走进荣庆堂,看到眼前的景象,心里也沉甸甸的。
他走到贾政面前,躬身行礼:“二叔,锦衣卫的人来了?”
贾政停下踱步,看着贾琏,眼神里满是焦虑:“琏儿,你可算回来了!锦衣卫的人说,奉皇上旨意,要传讯你父亲,去诏狱问话!还说……还说要查宁国府和咱们府里的账目,尤其是可卿丧礼时的开销!”
“传讯父亲?”贾琏心里一动,悬着的心稍微放下了些——若是只传讯贾赦,说明皇上还念及贾家的颜面,没有将事情扩大到整个家族。
他沉声道:“二叔,您别慌。父亲的事,咱们先配合查办,至于账目,林管家早已整理妥当,可卿丧礼的开销虽大,但大多是正当支出,只是……只是有些仪仗确实逾制,这一点,咱们怕是瞒不过去。”
正说着,门外传来锦衣卫尖利的唱喏声:“锦衣卫北镇抚司奉旨传讯——贾赦接驾帖!”
众人连忙起身,只见两个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张明黄色的驾帖,神色冷峻,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缩在角落里的贾赦身上。
“贾赦接驾帖!”为首的锦衣卫再次高声喊道,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贾赦临走之前,回头绝望的望了一下贾琏。父子眼神相接的刹那,贾琏心如刀绞,他突然记起了很多琐碎的时光碎片,他记起了这个绝望的老人曾经抱过他,曾经让他骑在自己的肩上“骑高马”,和他一起大笑着嬉闹。
荣庆堂里再次陷入一片死寂。贾政无力地坐在椅子上,叹了口气:“琏儿,你父亲这一去,怕是……怕是凶多吉少啊。”
贾琏道:“二叔,事已至此,咱们再多担忧也无用。我让人去打探一下朝堂上的消息,看看言官的弹章到底说了些什么,皇上的态度如何。”
“好,好,就按你说的办。”贾政点点头,此刻的他,早已没了往日的威严,只能依靠贾琏拿主意。
接下来的几日,林之孝每日都能带回一些消息:言官的弹章里详细列举了秦可卿丧礼的逾制之处,包括“僭用七旒仪仗”“陪葬玉器为亲王规制”“宴请官员逾百桌”等;贾雨村在狱中供出了当年收受贾赦请托之事,以及枉法为其掩盖贪腐之事的细节;三法司已经开始会审此案,预计不日就能有结果。
贾琏每日都去诏狱探望贾赦,却每次都被锦衣卫拦住,只能从狱卒口中打探到一些零星的消息。
凤姐看着贾琏日渐憔悴的脸色,心里满是心疼,扶着贾琏的胳膊,轻声道,“父亲的事,叔叔那边还没有个准信发回来,估计也在暗查之中。我们几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叔叔不会不尽心用力。咱们已经尽力了,剩下的,就看天意吧。”
贾琏看着凤姐温柔的眼神,轻轻用指背擦了擦凤姐的眼角,没有再多说什么。
第三节
这一日,林之孝匆匆从外面回来,脸上满是凝重,轻声道:“二爷,三法司的会审结果出来了!已呈皇上圣裁。估计圣旨还有几天下来。”
贾琏心里一紧,连忙问道:“结果如何?父亲他……他怎么样了?”
林之孝叹了口气,沉声道:“三法司判了大老爷‘流放三千里,家产抄没’;至于咱们府里,可能要抄家夺爵。”说完,用衣袖擦了一下眼泪。
“夺爵,抄家?”贾琏只觉得眼前一黑。
贾政和王夫人也听到了消息,王夫人当场就哭晕过去,被丫鬟们扶回房里。贾政则无力地坐在椅子上,嘴里喃喃道:“完了,贾家彻底完了,这次贾家被贾珍这个天杀的害死……”
凤姐扶着贾琏,轻声道:“琏儿,别太难过。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贾琏看着凤姐坚定的眼神,心里渐渐安定下来。
第三节
抄家的圣旨还未正式下达,但“荣国府将被抄家”的消息早已传遍了京城,也传到了织锦坊。
这日清晨,贾琏正指挥着下人打包行李,院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伴随着彼起此伏的呼喊:“国公爷!我们要见天子,我们为公爷求情!”“国公爷,我们去告御状!”
贾琏心里一惊,连忙走出院外,只见织锦坊的工人们浩浩荡荡地站在荣国府门口,足有百人。为首的是李师傅、潘师傅,还有尤二姐、二丫头。李师傅手里拿着一把锤子,潘师傅握着一根织锦用的梭子,尤二姐和二丫头则手里各拿着一卷织好的蒂蕬猫纹样织锦,脸上满是愤慨。
“你们这是干什么?”贾琏皱起眉头,语气带着几分威严,却也难掩心中的感动。
李师傅上前一步,“扑通”一声跪下,身后的工人们也纷纷跪下,齐声喊道:“国公爷,皇上不公!我们听说皇上因为大老爷贪赃枉法,要抄国公爷的家。但国公爷是冤枉的!您对我们恩重如山,我们不能看着您受此冤屈!我们要去宫门告御状,为您申诉!”
“是啊,国公爷!”潘师傅也高声道,声音带着哽咽,“织锦坊能有今日,全靠您的带领!您把股份分给我们,让我们这些穷苦人有了活路,有了自己的产业!如今您遭此横祸,我们怎能坐视不管?我们已经准备好了状纸,要去宫门请愿,求皇上收回成命!”
尤二姐抬起头,眼圈通红,声音带着几分颤抖:“国公爷,您是好人,不该受这样的委屈。我们……我们愿意陪着您,就算是拼了这条命,也要为您讨回公道!您看,这是我们连夜织好的蒂蕬猫织锦,上面有我们所有人的签名,我们要拿着它去宫门,让皇上看看,您为织锦坊、为百姓做了多少好事!”
看着眼前黑压压的人群,听着他们恳切的呼喊,贾琏的眼眶瞬间热了。这些工人,大多是穷苦出身,靠着织锦坊的手艺养家糊口。他不过是给了他们一条生路,给了他们应得的权益,他们却愿意为了他,不惜冒着触犯龙颜的风险去告御状,甚至愿意凑钱给他建宅子。这份忠义,比黄金还珍贵,比任何爵位都让他动容。
他快步走上前,亲自扶起李师傅,又一一扶起身边的工人,手指触到他们粗糙的手掌,那是常年织锦、劳作留下的痕迹,却温暖得让他心头一颤。“各位乡亲,快快请起!”他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你们的心意,我心领了,但是,这御状,不能告。”
“为什么?”潘师傅急道,眼睛瞪得圆圆的,“国公爷,您难道就甘心受此冤屈吗?我们知道,告御状危险,可我们不怕!只要能为您讨回公道,就算是死,我们也愿意!”
贾琏叹了口气,走到台阶上,目光扫过众人。晨雾渐渐散去,阳光洒在工人们的身上,映得他们脸上的愤慨与坚定愈发清晰。他沉声道:“我并非甘心,只是这其中的利害,你们不懂。皇上的旨意已下,三法司也已定罪,岂是说改就能改的?你们去告御状,非但不能为我申诉,反而会被人扣上‘聚众闹事’的罪名,到时候,不仅救不了我,反而会害了我,害了您们的家人。”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尤二姐手里的织锦上,那上面的蒂蕬猫纹样栩栩如生,每一针每一线都凝聚着工人们的心血。“我把股份分给你们,是希望你们能过上好日子,并不是让你们为我去冒险。”
人群中一片寂静,工人们默默的用衣袖擦眼泪。
贾琏看着眼前的众人,心里涌起一股暖流,眼眶再次湿润。
他郑重地对着众人躬身抱拳施礼:“多谢各位乡亲!各位乡亲的心意,我今日铭记于心。我贾琏得见今日,实在今生无憾。各位乡亲父老,请回吧。”
第四节
三日后,抄家的圣旨正式下达。
荣国府门口,锦衣卫和内务府的官员列队而立,神色冷峻。传旨的李公公展开明黄色的圣旨,声音尖利得像刮过铁器,在清晨的寂静中格外刺耳: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已故贾门秦氏可卿丧礼僭用王侯仪仗,紊乱朝纲,宁国公府三等威烈将军贾珍即日褫爵,刺配沧州;荣国公府一等将军贾赦,勾结罪臣贾雨村,贪赃枉法,包庇奸邪,即日褫爵,判流放崖州;荣国府上下,连带失察获罪,即日,褫夺府中所有成年男丁爵位。荣宁两府之宅第田产尽数抄没!念皇太后亲赐贾砚荣国公世子头衔,特予保留,以全皇家恩典。限三日内搬离府宅,不得延误!钦此!”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贾琏声应道。
他的声音平稳,没有一丝波澜,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腔里的那颗心,正被无尽的寒意包裹。
李公公收起圣旨后,对着贾琏道:“二爷,咱家都要奉旨行事,还请你尽快收拾妥当,三日内搬离。不得延误。”
“臣遵旨。”贾琏缓缓道。
抄家的官员开始清点府中的财物,从荣庆堂到各个院落,从金银珠宝到古玩字画,一一登记在册。
下人们则忙着打包私人物品,每个人都有条不紊——林之孝早已安排好了一切,确保每个人的物品都能妥善打包,不遗漏一件。
凤姐抱着贾砚,站在西跨院的门口,看着下人们打包行李,眼里虽有不舍,却依旧带着往日的坚韧。
平儿跟在她身边,手里提着一个精致的包袱,里面装着贾砚的衣物和常用的物件,还有凤姐的一些首饰和衣物。
“奶奶,都收拾好了。”平儿轻声道,“老祖宗的遗物也都妥善打包了,还有您最爱的那支赤金步摇,我也放好了。”
凤姐点点头,目光落在院中的石榴树上。这棵石榴树是她刚嫁进荣国府时亲手种下的,如今已经枝繁叶茂,每年都能结出满树的石榴。可如今,她却要离开这里,离开这座承载了她所有青春与回忆的宅第。
“平儿,你说,咱们还能再回来吗?”凤姐轻声问道,声音里带着几分迷茫。
平儿握住她的手,坚定地说道:“奶奶,会的!二爷那么有本事,咱们等将来有机会,咱们一定能再回来!”
凤姐看着平儿坚定的眼神,心里渐渐安定下来。她知道,平儿说得对,只要贾琏在,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就没有什么困难是克服不了的。
贾琏走进西跨院,看到凤姐和贾砚,脸上露出一丝温柔的笑容:“凤儿,都收拾好了吗?咱们该走了。”
凤姐点点头,抱着贾砚走到他身边:“都收拾好了,随时可以走。”
贾琏接过贾砚,小家伙睡得正香,小眉头微微皱着,像个小大人。他低头在贾砚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然后对凤姐和平儿道:“走吧,林管家已经在门口备好了马车,工人们也都准备好了,咱们这就去码头。”
一家人走出西跨院,沿着熟悉的抄手游廊向外走。沿途的景象让人心酸——抄家的官员还在清点财物,下人们忙着打包,曾经繁华的荣国府,如今却一片狼藉。贾政、王夫人、邢夫人等人也早已收拾妥当,站在门口等着。
邢夫人看到贾琏,眼里满是愧疚:“琏儿,都是……都是你父亲不好,连累了咱们全家。”
贾琏摇摇头,语气平静:“大太太,事已至此,再多说也无益。咱们现在最重要的是尽快离开京城。”
贾政也叹了口气:“琏儿说得对,是该走了。京城已经不是咱们的容身之地。”
众人不再多说,在贾琏的带领下,走出荣国府的大门。
贾政向来送别的几个义田族长和义学书院的山长嘱咐,让他们好生监督贾宝玉在义学书院的读书功课。
义田族长和义学书院的山长一起躬身,请贾政放心。
门口的七驾马车早已等候在那里,贾琏点点头,示意大家上车。贾政、王夫人、邢夫人等人先上了一辆马车,凤姐、平儿和奶妈抱着贾砚,在贾琏的搀扶下上了另一辆马车,向泉州而去。
沿途的百姓纷纷驻足观望,有人议论纷纷,有人摇头叹息,还有人对着贾琏拱手致意——贾家在京城经营多年,虽算不上人人称颂,但贾琏创办义田义学、善待工人的事迹,早已传遍了京城,不少百姓都感念他的仁厚。
“那不是荣国公贾琏吗?怎么就这样搬走了?”
“听说被抄家了,真是可惜啊,这么好的一个人……”
“是啊,他给我们低价卖粮食,还让穷苦人有活干,这样的好人,怎么就落得如此下场?”
听着百姓们的议论,贾琏的心里五味杂陈。
他不在乎旁人的看法,只在乎家人的安危,只在乎未来的路。
第三节
车队刚过京郊的落马桥,秋日的风正卷着枯草在路面打旋。
忽然,一阵密集如鼓点的马蹄声从身后急速响起——不是零星的“哒哒”,是数十匹骏马并驰的“轰隆”,震得路面碎石乱跳,拉车的骡马惊得扬起前蹄,嘶鸣声刺破了晨间的静。
只见后方尘雾像旋风似的卷过来,玄色的身影在雾中若隐若现,飞鱼服的银纹在阳光下闪着冷光,绣春刀的刀鞘碰撞声随着风飘过来,竟带着几分肃杀的意味。
“是锦衣卫!”有人低呼,队伍里瞬间静得只剩马蹄声。
眨眼间,那队人马已冲到车队侧方,二十余匹乌骓马齐齐人立而起,马蹄落地时溅起半尺高的尘土。锦衣卫们翻身下马,队列中忽然走出一人——石青缎常服的下摆扫过尘土,腰间系着一个太后赏的兰草纹荷包,正是三宝太监。
“公公?”贾琏惊得快步上前。
三宝抬手示意,锦衣卫躬身退后,竟没带起半分风。他走到贾琏面前,指尖还带着马背上的微凉,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咱家刚回京入宫复完差事。知道是你辰时往泉州走,所以一出皇宫就赶过来了。”
他说话时语气平稳,没有半分急切:“小世子没受惊吧?”
“托公公的福,刚哄睡着。”
三宝道:“车队不能耽搁,我让郭千户先护着你家眷往泉州码头去,咱们俩,在这儿喝碗酒,说几句心里话。”
看着车队缓缓远去,尘土渐渐落定,早有随从取出两个小马扎,三宝又让锦衣卫搬来一坛酒,坛口封着的红布都褪成了粉白,“前儿京里老伙计送的,说是西山酒坊的陈酿,不是什么名贵东西,今儿正好给你饯行。”
三宝亲手拍开酒封,琥珀色的酒液“哗啦啦”倒入粗瓷碗,酒香混着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
“三日后,我也离京。”三宝端起碗,指尖搭在碗沿,没碰冰凉的碗底,语气依旧平和,“圣上派我去南京任守备太监,总管江南的防务。这一去,山高水远,怕是难再与你见了。”
贾琏握着碗的手顿了顿,酒液晃出一点在指缝间,“公公下西洋的伟绩,开拓的海上商路,还有当年在泉州教我的那些道理,我都记着。将来史书上会记得,我中华曾经有位郑公公,带着天朝的船队乘风劈海,协和万邦,宣布国威于四方,——您的名字,后世总会记得!”
三宝闻言,没说什么,只又给贾琏添了半碗酒。
风卷着一片槐叶落在碗沿,他抬手拂去时,动作轻得像怕惊了叶尖的露。
日头渐渐升高,洒在两人身上,已没了晨间的凉。
三宝起身,深深的望了一眼贾琏,温和地对贾琏笑着说了一句:“珍重!别误了行程。”然后便飞身上马。
马蹄声再次响起,锦衣卫的队列也跟着动了,就像一阵烈风,又席卷而去。
贾琏粗瓷碗里的酒还温着,碗沿那片槐叶还在——刚才那阵如雷的马蹄、肃杀的锦衣卫,已经消失远去。
第四节
马车行驶了大约五日,抵达了泉州码头。
林之孝的高效再一次展现的淋漓尽致:几乎没有觉察到任何劳顿,贾家一家主仆三十几口人,就已经被安顿在两艘开往马考的大船上,接下来的日子,船只在海上航行。
甲板上海风拂面,吹起贾琏的衣袍,也吹起凤姐的发丝。贾砚被海风一吹,缓缓睁开眼睛,好奇地看着眼前的大海,小手挥舞着,似乎很是兴奋。
“二爷你看,砚儿喜欢大海。”凤姐笑着道。
贾琏轻轻抱着两人:“你呢?喜欢大海吗?”
凤姐用力点了点头,“我喜欢有你陪着看的大海。”
经过半个多月的航行,船只终于抵达了马考的港口。
马考岸边的房屋中西合璧,青砖黛瓦与西洋建筑交相辉映,街道上行人络绎不绝,穿着各色服饰的人们来来往往,一派繁华景象。
“我们到了!”贾琏激动地说道,眼里闪烁着光芒。
凤姐抱着贾砚,看着眼前的景象,脸上也露出了惊喜的笑容:“这里……这里真热闹!比我想象中还要好!”
就在这时,码头岸边传来一阵熟悉的呼喊:“贾二爷!我在这里!”
贾琏抬头望去,只见佛朗士穿着一身西洋服饰,站在岸边,挥手向他们致意,脸上满是笑容。他的身边,还站着几个洋行的伙计,手里举着“世家雅各洋行”的招牌。
“是佛朗士先生!”贾琏大喜过望,连忙让人靠岸。
船只缓缓靠岸,跳板搭起,贾琏第一个走下船,快步走到佛朗士面前,伸出手:“佛朗士,好久不见!你还是这么精神!”
佛朗士紧紧握住他的手,用力摇了摇,爽朗地笑道:“贾二爷,欢迎你!我已经等你很久了!听到你要来马考的消息,我特意让人把洋行和宅子都收拾好了,就等着你们来呢!”
“多谢你,佛朗士。”贾琏感激地说道,“这次多亏了你,不然我们还不知道要在海上漂泊多久。”
“我们不用这么客气!”佛朗士笑着道,“这些都是你的家人和工人吧?快,我已经安排好了马车,先带你们去宅子休息,然后再为你们接风洗尘!”
凤姐向贾琏轻问:“工人?什么工人?”贾琏笑道:“西洋人习惯把佣人称呼为工人。”
佛朗士让人搬运行李,安排马车,一切都井然有序。
凤姐抱着贾砚,在平儿的搀扶下走下船。佛朗士看到凤姐,连忙走上前,躬身行礼:“尊敬的贾夫人,您好!我是佛朗士,很高兴见到您!”
凤姐笑着回礼:“佛朗士先生,您好!多谢您的照顾。”
佛朗士看着凤姐怀里的贾砚,眼睛一亮:“这就是小少爷吧?真可爱!和贾二爷长得真像!”
贾砚似乎听懂了佛朗士的话,对着他露出了一个甜甜的笑容,小手还挥舞着,引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坐在前往宅子的马车上,凤姐掀开窗帘,看着沿途的景象,眼里满是好奇:“琏儿,这里的房子真奇怪,和京城的一点都不一样。还有这些人,穿着也很特别。”
“这里本是岭南道番禺县香山的临海村镇,后来成为葡国人主政的通商口岸,各国商人都在这里聚居,所以建筑风格和服饰都中西合璧。”贾琏笑着解释,“等我们安顿下来,我带你好好逛逛,让你看看这里的风土人情。这里有很多西洋的新奇玩意儿,你肯定会喜欢的。”
不多时,马车抵达了一座宽敞的宅子。这座宅子是西洋风格的建筑,白色的墙壁,红色的屋顶,庭院宽敞,种满了各色花卉,香气四溢。屋内的装修精致典雅,既有西洋的奢华,又不失中式的温馨。客厅里摆放着西洋的沙发和茶几,墙上挂着西洋的油画,画的却是马考的港口景象;餐厅里摆放着一张长长的餐桌,足够二十多人同时用餐;卧室里的床铺柔软舒适,床上铺着精致的锦缎床单。
“这就是你们的新家了!”佛朗士笑着道,“我特意按照你的要求,把宅子收拾好了,每个房间都宽敞明亮,足够你们一家人住。院子后面还有一个小花园。”
贾琏看着眼前的宅子,心里满是感激:“佛朗士,你考虑得太周全了。”
“满意就好!”佛朗士笑道,“我已经在附近的酒楼备好了宴席,为你们接风洗尘。现在,你们先休息一下,洗去旅途的疲惫,晚上我们再好好庆祝!”
安顿好一切后,贾琏陪着凤姐和贾砚坐在庭院里的长椅上。
夕阳西下,金色的阳光洒在庭院里,映得花卉格外鲜艳。远处传来码头的喧嚣声,近处是家人的欢声笑语,仆人们也在院子里忙碌着,整理着工具,脸上满是对未来的期待。
“琏儿,我们终于安定下来了。”凤姐靠在贾琏的肩膀上,声音温柔。
“是啊,安定下来了。”贾琏握住她的手,心里满是感慨,“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了。织锦坊我们把股权全部送给了工人们,但是织锦坊生产出来的产品还是需要拓展市场,需要我们扎扎实实的经营和扩大海外的销路。我们会在这里,把织锦坊做得更大更好,也让‘世家雅各’洋行的名字,传遍西洋的每个角落。”
凤姐点点头,眼里满是憧憬:“我相信你。等砚儿再大一点,我也想学着打理洋行的事务,帮你分担一些。”
“不行,”贾琏笑着道,“因为,你没有时间。”
凤姐儿疑惑地问:“为什么?”
贾琏笑着回答:“因为,等砚儿再大一点,你还会有再小一点的小宝宝要照顾。”
凤姐儿一听,一边笑一边,一边用手狠狠的打了贾琏肩膀一下:“我不生!生孩子痛死了,以前要不是为了给贾家生个嫡子,我犯得着受那么大苦吗?你要生,让平儿给你生去!”
第六节
时光荏苒,转眼间,贾琏一家和工人们在马考已经生活了一年。
这一年里,贾琏陆续收到了尤二姐按照他提前留下的设计概念所生产的“美喵绝伦”和“锦囊喵计”蒂蕬猫纹样织锦样板,样板一经展示,就在整个马考的西洋客商中再次引发采购热潮,订单源源不断。而从泉州发来的货物也络绎不绝。好在林之孝精明干练,竟能同时把泉州和马考的两地生意打理的井井有条。
如今的织锦坊,已经成为马考有名的织锦品牌,“世家雅各”的名字,不仅在马考家喻户晓,还传遍了周边的国家和地区,甚至有西洋的客商不远万里来到马考,只为订购“世家雅各”的织锦。
贾琏还扩大了“世家雅各洋行”的规模,除了经营织锦生意,还开始涉足香料、宝石等贸易。在佛朗士的帮助下,洋行与西洋的许多商家建立了长期的合作关系,生意越做越大,成为马考有名的洋行之一。
贾砚也已经两岁多了,长得虎头虎脑,聪明伶俐。他跟着奶妈学说话,跟着贾琏学认数字,还时常跑到洋行,看到自家的织锦,嘴里还咿咿呀呀地说着“织锦”“猫咪”,可爱极了。
这一日,贾琏正在洋行里处理事务,林之孝匆匆走进来,躬身道:“二爷,外面有两个人求见,说是您的故人,一个叫石呆子,一个叫苦瓜和尚。”
“石呆子?苦瓜和尚?”贾琏心里一震,手里的笔“啪”地掉在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