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贾琏是傍晚抵府的,一路风尘仆仆,早有小厮快马提前赶回给凤姐道喜。
从午时听到小厮回报“二爷的马车已过沧州”,就再也坐不住,先是在西跨院的窗前踱来踱去,后来索性带着平儿到大门候着。风里裹着些秋日的凉意,吹得她鬓边的赤金步摇轻轻晃,可她半点没觉着凉,眼里只盯着街口的方向。
“二奶奶,您再裹紧些吧,风凉。”平儿手里捧着件月白夹袄,想给她披上,却被凤姐摆手推开。
“不用,”凤姐的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哑,目光仍没离开街口,“差不多到了。”
平儿看着她眼底的青影,心里满是怜惜。
自从贾琏去泉州,凤姐就没睡过几个安稳觉,夜里总对着贾琏的空枕发呆,白日里看账也常常走神——有次织锦坊的二丫头来汇报织锦坊的事,她竟把“蓝灰小狼纹”听成了“马车到沧州了”,完全牛头不对马嘴的,闹了场小笑话。这些日子,她嘴上不说,可那股子盼归的心思,连府里的小丫鬟都瞧得明白。
“二奶奶,您这相思病啊,也只有二爷回来能治。”平儿轻声叹道。
“这一个月,您日日魂不守舍的,若不是织锦坊有二丫头、尤姑娘盯着,家里有赖大、周瑞家的帮衬,您这身子早扛不住了。”
凤姐没接话,只是指尖攥着帕子更紧了些。每当夜里梦到他时,醒来时枕头都湿了大半。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熟悉的马蹄声,伴着小厮兴儿的高喊:“二爷回来了!二爷的马车到了!”
凤姐猛地抬头,只见街口扬起一片烟尘,一辆乌木马车正缓缓驶来,车辕上的暗纹流云在暮色里隐约可见——正是贾琏的马车。她的心跳瞬间快了起来,脚步不由自主地往前挪了两步,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马车刚停稳,贾琏就掀帘跳了下来。他穿着件石青织金夹袍,腰间坠着那枚蓝田玉扇坠,脸上带着几分风尘,却依旧眉清目秀。刚站稳,就见凤姐站在门廊下,眼里含着泪,却对着他笑,那笑容又甜又涩,像刚酿好的蜜里掺了点苦。
“凤儿。”见到凤姐,贾琏快步上前,声音里满是欣喜。
凤姐再也忍不住,快步扑进他怀里,眼泪“啪嗒”掉在他的衣襟上,洇出一小片湿痕。打了一下贾琏的胸口,“你可算回来了……”
平时泼辣厉害的凤姐儿,突然变得小鸟依人,让贾琏很不习惯。心疼之余,竟有些手足无措。
平儿早扶开凤姐儿,说:“奶奶,二爷可算回来了,我们先回府说话吧。”
“府里有平儿,缺不了我这几日。”贾琏笑着点头。
平儿笑着道:“二爷回来了,二奶奶这病就算好了一半。快回屋吧。”
贾琏吓了一跳,急切的问平儿:“奶奶什么病?怎么林之孝这厮一点没跟我提过?”给三宝造船捐献十万白银的事,林之孝早快马叫小厮带着贾琏的密信向二奶奶禀告,重要信件快马通传,来回不绝,可从没提过凤姐儿身体有恙。
平儿说:“相思病,”
旋即被凤姐推开,踢了一脚。
贾琏笑着,扶凤姐往内走。感到她的身子的确是有些虚,靠在他怀里,脚步都有些轻飘。
“路上累不累?有没有遇到什么难处?”凤姐还在絮絮叨叨地问,像是要把这一个月的话都补回来。
“不累,都顺顺利利的。”贾琏一一回答,把泉州的事情简略说了一遍。
回到西跨院,小厨房果然把饭菜端了上来。水晶肘子炖得酥烂,粳米粥熬得软糯,凤姐亲自给贾琏盛了碗粥,又夹了块肘子,眼里满是关切:“快尝尝,我知道你爱吃。”
贾琏接过碗,温热的粥顺着喉咙滑下去,暖得人心口发甜。
他看着凤姐痴痴望着他的神情,心里忽然满是歉意。
第二节
夜里,贾琏在书房整理泉州带回的账册,忽听得门帘轻响,平儿端着杯温好的蜂蜜水走了进来。“二爷,喝杯蜂蜜水,解解乏。”她把杯子放在桌上,眼神里带着几分犹豫,像是有话要说。
“怎么了?有话就说。”贾琏放下账册,看出她的异样。
平儿叹了口气,声音压得低了些:“二爷,奴才是想跟您说,二奶奶这一个月,实在是太惦记您了,心思都乱了。您走之后,她日日对着您的空房发呆,看账的时候,眼睛盯着账本,心思早飞到泉州去了,还好几次把‘织锦坊盈利’看成‘二爷来信’,还让奴才去门口看看是不是小厮送信来了。”
笑完,她又道:“好在织锦坊有二丫头、尤姑娘盯着,工匠们也尽心,没出什么差错;家里的事有赖大、周瑞家的帮衬,老祖宗和太太也常来问问,才没让二奶奶太过操劳。小姐胃口也不好,我说请太医看看,她总说‘等二爷回来了再说’。”
贾琏心里一沉,声音带着几分自责,“我要是早知道,路上就再快些。”
他知道凤姐向来好强,什么事都不愿让人担心,“明儿一早,赶紧请王太医。”
平儿道:“奴婢知道。那奴婢不打扰了,二爷也早点歇息。”
次日一早,早膳过后不多时,平儿和周瑞家的就请太医院的王太医就来了,听到凤姐儿不舒服,王夫人也来了。
看到王夫人,贾琏赶紧行礼,然后请太医提着药箱走进内室,隔着帘子给凤姐诊脉。
王太医的手指搭在她的腕上,闭着眼睛,过了一会,起身再悄声躬身问了平儿几句话,又坐下再次把脉,把脉时亲自问了凤姐几句“二奶奶是否多有困倦?每日睡眠多少?”,凤姐如实作答,再过了一会,王太医才缓缓松开把脉的手指。
贾琏早就心急如焚,等不耐烦了,赶紧小声问:“太医,内人是不是得了什么重病?”
王太医却忽然笑了,对着贾琏和凤姐躬身行礼:“恭喜二爷,恭喜二奶奶!二奶奶不是生病,是有喜了!已经两个多月了,只是胎气尚不稳,加上二奶奶之前气血亏空,才会有些咳嗽、乏力的症状,只需好好静养,按时喝些安胎药,便无大碍。”
“什么?”众人大喜!王夫人甚至流下泪来,叫道:“彩霞,快跑去告诉老祖宗!天大的喜事!”
彩霞应声快步而去。
凤姐猛地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王太医,又看向贾琏,眼里满是惊喜和激动,眼泪瞬间又掉了下来,“我……我真的有喜了?”
“是真的,二奶奶。”王太医笑着点头,“脉象平稳,胎象也算稳固,只是需得注意休息,不能再劳心费神,也不能再吃生冷、辛辣的食物,安胎药我这就开给您,三日一剂,半个月,胎气就能稳下来。”
贾琏的脑瓜里,此刻有一个原子弹在爆炸。
凤姐靠在他怀里,眼泪掉得更凶,却全是喜悦。“终于有了……”她的声音带着哽咽。
平儿在旁听到消息,也激动得满脸通红,坐下扶起凤姐道:“奶奶以后不要随便哭了,要小心着肚子里的。”
凤姐儿点点头又躺下。
王太医开了安胎药,又叮嘱了些注意事项,才躬身退下。
贾琏扶着凤姐躺下,给她盖好被子,眼神里满是温柔:“你好好歇息,我亲自去吩咐小厨房,给你做些清淡的吃食,再让平儿把安胎药煎上。”
凤姐点点头,眼里满是依赖:“你别走太远。”
“我不走远。我今天哪儿都不去,就一直陪着你。”贾琏笑着点头,握了握她的手。
第三节
第二天清晨,窗外的晨光透过窗棂洒进西跨院,院子里散发着淡淡的安胎药香。
贾琏蹑手蹑脚的走到书房。林管家一早就来了,在书房候着。
林之孝捧着个蓝布包袱,一见贾琏,满脸喜色地迎上来下跪:“恭祝二爷大喜!”
贾琏脸上有些发烫,也说不清到底是欢喜还是惭愧,还是两者有之,“快起来,”
林之孝却不起来,说道:“贺喜二爷,还有另一件大喜事!”。
贾琏一听,笑着说:“站起来说话吧。”
林之孝站起身,小心翼翼地从包袱里取出一卷明黄色的文书,双手递到贾琏面前:“二爷,宫里来人了!工部织造局的李大人亲自送来的,说奉了圣上旨意,要向咱们织锦坊采购十万匹织锦,用于赏赐藩属和宫中用度!”
“十万匹?”贾琏瞳孔骤缩,手里的暖炉差点掉在地上。
“二百万两……”贾琏喃喃自语,只觉得心口发热。
脱口而出:“十万匹?宫里要那么多织锦干什么?”
刚说出口又觉得问题不对。皇家要几十万匹织锦不算什么,宫人和锦衣卫在内宫里万人使用,还有赏给功臣、皇亲和勋贵的,赏赐给的外国番邦的,数不胜数。
林之孝道:“李大人说,圣上格外赏识咱们的异兽纹锦,尤其是那‘黄鸭斗篷猫’和‘蓝灰小狼’纹样,连贵妃娘娘都赞不绝口。只是……”
他话锋一转,语气沉了些,“要完成这十万匹订单,得添织机、扩工坊、增工匠,还得备足生丝、染料,算下来,至少需要二十万两白银。咱们织锦坊的盈利,大半都投进了义田义学、泉州分号,库房里现存的银子,只有五万两,远远不够啊。”
贾琏的心瞬间沉了下去。喜是真喜,可愁也是真愁。
“二爷,要不……跟老祖宗和二奶奶商议一下,从府里库房挪些银子?”林之孝试探着问。
贾琏摇了摇头:“府里的情况你也知道,大观园工程和贵妃娘娘省亲的开销,各处打点的用度,如流水一般。老祖宗的私房虽有一些,可那是她养老的钱,怎能轻易动用?”
他想起现代社会的融资方式,忽然眼前一亮——股份制!对,就是股份制!把织锦坊的部分收益拿出来,向府里的主子、管家、甚至工匠们募股,发行“股纸”,认股者凭纸分红,股纸还能转卖,这样既能凑够资金,又能让大家都受益,岂不是两全其美?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野草般疯长。他在现代时,曾研究过古代的票号和现代的股份制,知道这种方式的妙处——“认纸不认人”,既保证了资金的流动性,又能凝聚人心,让织锦坊的人都齐心协力,把生意做好。
“林管家,你且先回去,让账房先生核算一下织锦坊的资产和预期收益,我自有办法。”贾琏语气坚定,眼里满是光亮。
林之孝虽不知他有什么妙计,却见他胸有成竹的模样,便躬身应道:“奴才遵命!”
第四节
凤姐睡足之后,精神大好,加上人逢喜事精神爽,不见贾琏,问过平儿二爷是不是在书房,于是掀帘走了进来,脸上还留着几分刚睡醒的娇憨。
见到贾琏书房内不停的,来回踱步,越走越快,便笑着打趣道:“二爷这样来回的转,把我的头都转晕了”
贾琏一看凤姐,赶紧扶她坐在椅子上。
“不是岔子,是天大的好事!”贾琏拉着她坐在圈椅上,把朝廷十万匹订单和资金短缺的事说了一遍,最后神秘地道,“我想到了一个筹集资金的法子,叫做‘股份制’,只是得跟你和林管家仔细说说,你们明白了,才能帮我落实。”
“股份制?”凤姐皱起眉,眼里满是疑惑,“这是什么新鲜法子?是跟票号借钱吗?”
“不是借钱,是募股。”贾琏耐心解释,“你听我说,咱们织锦坊要扩张,需要二十万两银子。咱们把这二十万两分成两千股,每股一百两白银。不管是府里的主子、管家,还是织锦坊的工匠,甚至是外面的商户,只要愿意出钱认股,就能拿到一张‘股纸’,上面写着认股人的名字、股数和分红规则。”
他怕凤姐听不懂,又用通俗的话解释:“简单说,就是大家一起出钱办织锦坊,赚了钱按股分红,赔了钱也按股承担损失。这‘股纸’是凭证,‘认纸不认人’,就算认股人想把股份转给别人,只要拿着股纸就能过户,方便得很。咱们还在织造总坊设个专门的柜台,负责登记股纸、发放股利,谁也做不了假。”
凤姐听得认真,指尖轻轻敲着桌沿,丹凤眼转了转:“我懂了,就是大家凑钱做生意,赚了一起分,赔了一起担。可万一没人愿意认股怎么办?毕竟做生意有风险,谁也不敢保证一定赚钱。”
“放心,咱们织锦坊的盈利能力,大家有目共睹。”贾琏胸有成竹,“去年盈利一万两,今年泉州订单能赚九万两,加上朝廷这二百万两的订单,只要能按时交货,明年的分红至少能有三成。也就是说,认一股一百两,明年至少能分三十两,比存票号的利息高多了。再说,咱们还能规定,股纸可以随时转卖,就算有人想退出,也能把股纸卖给别人,不用担心本金收不回来。”
正说着,平儿端着茶进来,见两人说得热闹,便笑着道:“二爷和二奶奶在说什么?这么投入。”
“平儿来得正好,你也听听。”贾琏把股份制的法子又跟平儿说了一遍,“你心思细,帮着想想,还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平儿仔细听着,眉头微蹙:“二爷这个法子好是好,只是‘认纸不认人’,万一有人伪造股纸怎么办?还有,分红的时候,怎么保证公平公正,不让人从中克扣?”
“问得好!”贾琏赞许地点点头,“这两个问题,我早就想到了。第一,股纸要用特制的桑皮纸,上面盖着织锦坊的公章和我的私章,还有防伪的暗纹,别人仿造不来;第二,分红由你和林管家一起负责,账房先生核算清楚收益后,张榜公示,让所有认股人都能看到,然后凭股纸领取分红,任何人都不能克扣。”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另外,我还想规定,府里的管家和织锦坊的工匠优先认股,管家最多能认十股,工匠最多能认五股,这样既能让大家受益,又能凝聚人心。咱们还能拿出一千两银子,作为奖励,给那些积极认股、又为织锦坊出力多的人。”
凤姐眼里渐渐亮了起来:“这个法子真妙!既不用跟票号借钱付利息,又能让大家都为织锦坊操心,真是一举两得。琏儿,你怎么想出来的?”
贾琏心里暗道,这可是现代社会的成熟制度,只是不能明说,便笑着道:“我也是偶然想到的,以前听人说过票号的经营法子,便举一反三,琢磨出了这个股份制。只要能凑够资金,完成朝廷的订单,咱们织锦坊就能更上一层楼,往后府里的进项也能更多,你管家也能轻松些。”
凤姐笑着拍了拍他的手:“你说得对!我全力支持你!待会儿林管家来了,咱们一起订下募股章程,尽快落实。我这就去跟老祖宗和太太说一声,让她们也认些股,起个带头作用。”
“好!”贾琏点点头,心里满是欢喜。有凤姐的支持,又有平儿的细心,这股份制的事,定能顺利推行。
不多时,林之孝带着账房先生的核算结果来了,织锦坊现有资产十五万两,加上预期收益,估值三十万两。贾琏与凤姐、平儿、林之孝一起,细细订下募股章程:
一、募股总额二十万两,分为两千股,每股一百两白银;
二、认股人不限身份,荣国府、宁国府的主子、管家、工匠,以及外部商户均可认股,管家最多认十股,工匠最多认五股,外部商户最多认五十股;
三、股纸采用特制桑皮纸,盖织锦坊公章、贾琏私章,印有暗纹防伪,“认纸不认人”,可自由转卖,转卖时需到织造总坊柜台登记过户;
四、每年腊月分红,按净利润的七成分红,三成留作织锦坊扩大再生产,分红时张榜公示,凭股纸领取;
五、在织造总坊设立“股纸柜台”,由平儿和林之孝共同管理,负责股纸登记、发放、过户、分红等事宜;
六、凡织锦坊工匠认股者,每月工钱多加五百文,表现优异者,年底额外奖励分红一成。
章程订好后,林之孝捧着章程,激动得满脸通红:“二爷真是天纵奇才!这章程订得细致周全,既保证了公平公正,又能吸引大家认股,奴才这就去安排,印刷股纸、设立柜台,争取三日内就开始募股!”
“好!”贾琏拍了拍他的肩膀,“辛苦你了。股纸要尽快印刷,防伪措施一定要做好,不能出半点差错。另外,你再去跟织锦坊的工匠们说说,让他们都知道这股份制的好处,积极认股。”
“奴才遵命!”林之孝躬身行礼,脚步轻快地退了出去,仿佛浑身有使不完的劲。
凤姐看着他的背影,笑着对贾琏道:“有林管家办事,咱们就放心了。我这就去荣庆堂,跟老祖宗和太太说认股的事,她们若是认了,其他人自然也会跟着认。”
“嗯,你去吧。”贾琏点点头,心里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朝廷订单里有两万匹异兽纹锦,我想再添一个新纹样,就是我从泉州带回来的‘喵音天籁’原型,橙色小狗斗篷款,颈系格子围巾,让尤二姐设计花本,你觉得如何?”
凤姐笑着道:“尤二姐的画工好,设计的纹样都很受欢迎,让她设计再好不过。你去吧,我去荣庆堂了。”
贾琏送凤姐出门,转身往织锦坊去。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书房的章程上,墨字在光下泛着光泽,像是在预示着织锦坊的光明未来。他心里满是期待,既盼着募股顺利,也盼着尤二姐能设计出更精彩的纹样,让织锦坊的生意更上一层楼。
第五节
织锦坊的晨雾还未散尽,“哐当”的梭箱声与“沙沙”的挽花声就已此起彼伏,比往日更显热闹。贾琏刚走进坊院,就见工匠们都在忙碌着——进料组的王三正把煮练好的生丝送到挽花组,李婶子带着挽花工们手指翻飞,按花本拉动综线;织工们守着织机,投梭的动作又快又稳,脸上满是干劲。
“二爷来了!”守坊的小厮见他进来,连忙躬身行礼,声音里满是恭敬。
贾琏点点头,目光扫过院角的花本组隔间,见里面亮着灯,还传来轻轻的画笔摩擦声,便径直走了过去。
推开隔间的门,一股淡淡的松烟墨香扑面而来。尤二姐正坐在桌前,手里握着支细毫笔,笔尖沾着朱红颜料,在素色绢纸上细细勾勒。她穿着件月白绫袄,外面套着件青布比甲,头发挽着简单的双丫髻,鬓边别着朵黄色绒花,衬得她眉眼格外清秀。阳光透过小窗洒进来,落在她专注的侧脸上,连细小的绒毛都看得清清楚楚。
“尤二姐。”贾琏轻轻唤了一声。
尤二姐听到动静,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惊喜,连忙放下笔,起身屈膝行礼:“见过二爷。二爷怎么来了?是新纹样有什么要改的地方吗?”
“没什么要紧事,就是来看看你。”贾琏走到桌前,低头看向绢纸——上面画着一只裹着红色小狐狸斗篷的猫儿,正是“神机妙算”的纹样,狐狸的耳朵尖尖的,用淡墨晕出了绒毛的层次感,额间的花钿是朱红的四瓣纹,边缘还描了细细的金线,精致得很。
“这纹样画得真好。”贾琏忍不住赞叹,指尖轻轻拂过绢纸,触到未干的颜料,带着几分凉意,“朝廷给了咱们十万匹的订单,其中两万匹是异兽纹锦,我想再添一个新纹样,就是我之前跟你提过的‘喵音天籁’原型,橙色小狗斗篷款,颈系格子围巾,你看能不能设计出来?”
尤二姐连忙道:“二定不会让二爷失望。”
她说着,从抽屉里取出一张新的素色绢纸,铺在桌上,又拿起细毫笔,沾了点橙色颜料,一边听贾琏说设计概念,一边在纸上轻轻勾勒起来。
她的动作很轻,笔尖在纸上划过,留下细细的线条,很快,一只小狗轮廓的斗篷就显现出来——圆滚滚的身子,短短的四肢,透着股憨态,橙色的斗篷用淡墨和浓墨分层晕染,像是真的绒毛般柔软,颈间的格子围巾用黑白两色细细描绘,线条规整,显得格外精致。
贾琏站在一旁,看着她专注的模样,心里满是欣赏。尤二姐的画工确实好,不仅能准确把握纹样的形态,还能加入自己的巧思,让纹样更显灵动。他想起第一次见她时,她蹲在槐树下修织机,专注而认真,如今设计花本,依旧是这般模样,让人忍不住心生敬佩。
“二爷,您看这样行吗?”尤二姐画完初稿,抬起头,眼里带着几分期待。
贾琏俯身细看,只见小狗的额间花钿是淡金色的,四瓣纹细而不断,眼睛用淡褐颜料勾勒,再点上一点银粉,像是有光在里面转,格外活气。
“太好了!就是这个模样!”贾琏忍不住拍手。
尤二姐脸上露出一丝浅笑,眼里满是欢喜,却仍保持着分寸:“多谢二爷夸奖。我再细化一下细节,把斗篷的绒毛和围巾的格子画得更清晰些,保证不耽误织造。”
“好。”贾琏点点头,忽然想起募股的事,便笑着道,“对了,我刚和二奶奶、林管家商议,打算推行‘股纸制’,向大家募股筹集资金,扩张织锦坊,你听说了吗?”
尤二姐愣了一下,随即点头:“我刚才听林管家跟工匠们说了,大家都很感兴趣,说认股能分红,比存票号划算多了。”她顿了顿,语气带着几分郑重,“二爷这个法子真好,既解决了资金短缺的问题,又能让大家都为织锦坊操心,往后织锦坊的生意定能更兴旺。”
尤二姐低下头,手指轻轻摩挲着笔杆,脸上泛起几分红晕,声音带着几分羞涩:“二爷,我这些年攒了些月钱,还有我爹留下的一点积蓄,刚好五百两,二爷,等下我全部交给你。”
贾琏心里一震,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知道尤二姐的处境,父亲去世后,她在宁府过得并不容易,那些积蓄想必是她省吃俭用攒下来的,如今竟愿意全部拿出来认股,这份信任和支持,让他心里既感动又愧疚。
“二姐,你……”贾琏张了张嘴,竟不知该说什么。
他本只是随口一提,没想到她竟如此信任他,愿意把全部身家都投进来。
尤二姐抬起头,眼里满是真诚,声音坚定:“二爷,我知道织锦坊是您的心血,也是我实现梦想的地方。自从您提拔我做花本组的组长,让我能靠自己的画工吃饭,我就一直想为织锦坊做点什么。如今有这个机会,我自然愿意支持您。我相信您的本事,也相信织锦坊的未来,就算赔了,我也不后悔。”
她顿了顿,眼里闪过一丝憧憬:“我爹以前常说,做人要懂得感恩,要敢闯敢拼。您给了我机会,让我能活得有尊严,我愿意跟着您,一起把织锦坊做好,让更多人知道我的纹样,知道咱们荣国府的织锦。”
贾琏看着她眼里的光,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又暖又酸。
他想起穿越以来的种种,从最初的慌乱无措,到如今整顿织锦坊、办义田义学、推行股份制,一路走来,虽有凤姐的支持、林之孝的辅佐,却也遭遇了不少阻碍和质疑。而尤二姐,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却始终坚定地信任他、支持他,这份情义,他只能深深的放在内心深处。
尤二姐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像是春日里的桃花,格外动人:“二爷。我以后也是东家了,我定当尽心设计花本,不耽误订单的交付。”
走出花本组的隔间,贾琏看着坊院里忙碌的工匠们,心里满是感慨。织锦坊就像一棵大树,如今已枝繁叶茂,而这些工匠们、尤二姐、林之孝、凤姐,都是树上的枝叶,共同支撑着这棵大树茁壮成长。
第六节
接下来的几日,织锦坊的募股活动搞得热火朝天。
林之孝办事利落,三日内就印刷好了股纸,设立了“股纸柜台”,还在坊院门口贴了募股章程,派小厮在府里和城外的商户间奔走宣传。消息一传出去,立刻在京城引起了轰动。
荣国府的主子们率先响应。贾母一下子认了五十股,拿出五千两白银,笑着说:“琏儿办事,我放心。这织锦坊是咱们贾家的脸面,我老婆子也得添把力。”王夫人认了三十股,连邢夫人都认了二十股,薛姨妈也从薛家拿了三千两,认了三十股。就连宝玉,都缠着贾母,认了五股。
府里的管家们也不甘落后。林之孝认了十股,赖大、周瑞家的各认了八股,其他管家也或多或少认了些,转眼就募得了五万两银子。
织锦坊的工匠们更是踊跃。二丫头、王工匠、李婶子等老工匠,都把多年的积蓄拿了出来,各认了五股;年轻的工匠们也纷纷认股,有的认一股,有的认两股,就算手头不宽裕,也想着为织锦坊出份力。短短五日,就募得了十二万两银子。
不久,城外的商户们也闻风而来。
江南的绸缎商、染料商们,也纷纷认股,有的认二十股,有的认三十股,没过几日,二十万两的募股目标就顺利完成了。
贾琏看着账房先生报上来的认股名单和银两数目,心里满是欣慰。他没想到募股会这么顺利,这不仅解决了资金短缺的问题,更让他看到了大家对织锦坊的信任和支持。
“二爷,募股已经超额完成了,一共募得了二十二万两银子。”林之孝满脸喜色地汇报,“多余的两万两,奴才打算存进票号,作为备用金,万一后续有急需,也能应急。”
“好!”贾琏点点头,“就按你说的办。股纸柜台要继续运作,做好股纸的登记和过户工作,分红的时候,一定要公平公正,不能出半点差错。”
“奴才省得!”林之孝躬身应道,“另外,织机已经订好了,江南的织机匠正在赶来的路上,预计半月后就能到货;新的工坊也在扩建,工匠们也招募好了,正在培训,一切都按计划进行。”
贾琏满意地点点头:“辛苦你了。尤二姐的新纹样花本设计得怎么样了?朝廷的订单不能耽误。”
“尤姑娘已经设计好了,花本也编好了,前日已经开始试织了,奴才这就带您去看看。”林之孝说着,引着贾琏往织机旁走去。
只见一台织机旁,织工正按着新花本织造“喵音天籁”纹样的锦缎。橙色的小狗斗篷在锦面上渐渐显现,绒毛的层次感通过丝线的深浅变化展现得淋漓尽致,颈间的格子围巾线条规整,披着小狗斗篷的小猫咪额间红色花钿在光下缺如朝阳红日般泛着一层金光。
“太好了!”贾琏忍不住赞叹,伸手摸了摸锦面,质地紧实,纹样清晰,比他想象中还要好。
“这纹样织得真精致,二姐的画工和花本的编工都没得说。”
尤二姐正好走过来,见贾琏满意,脸上露出一丝浅笑:“二爷过奖了。这是大家一起努力的结果,编花本的李婶子、织造的张织工,都费了不少心思。”
“你们都辛苦了。”贾琏看着眼前的锦缎,心里满是期待,“这‘喵音天籁’纹样,定能和‘黄鸭斗篷猫’‘蓝灰小狼’‘红狐狸’一样受欢迎,咱们织锦坊的生意,定会更上一层楼。”
连小肚子渐渐有了曲线的凤姐,也在平儿护送下从府里赶来,众人见了,纷纷上前请安,如众星拱月。
见了新织出的锦缎,凤姐眼里满是惊喜:“这小狗纹样真可爱!比之前的纹样更显憨态,定能讨得宫里娘娘们的喜欢。琏儿,募股的事顺利完成了,扩建的事也按计划进行,咱们是不是该庆祝一下?”
“当然要庆祝!”贾琏笑着道,“今晚在织锦坊摆宴,宴请所有认股人和工匠们,好好热闹一下!”
当晚,织锦坊的院院里张灯结彩,摆满了宴席。
桌上的菜肴丰盛,酒壶里的女儿红泛着琥珀色的光,香气四溢。